第十二章(第4/6页)

那两年被突然扩大的世界冲了眼眸。我从一开始就不确定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到了最后也不确定。我只是想把所有新鲜的、没有尝试过的事情都试一遍,从中找出我最喜欢的东西。可是新东西太多了,我把所有兴趣都用在了尝试本身,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去唱歌吧!”罗钰总是在晚上回宿舍时扔下手包,兴冲冲地说。

“现在吗?这么晚了。”

“现在刚好! 10点以后去才便宜。”罗钰说。

我们 10点去唱,一般唱到 4点。夜半的 KTV弥漫着颤抖的鬼哭狼嚎,震耳欲聋,KTV外的马路上却沉沉入睡。站在 KTV走廊里,能听见从每个门缝传出来的嘶吼,高亢而声嘶力竭,似乎所有落寞的心情都要从喉咙里倾泻而出。我有时站在走廊里很久。服务生托盘里端着杯子,面无表情。走廊是金黄色,明晃晃的镜子分成菱形小块。在灯火阑珊处为什么会哭。依然记得从你口中说出再见坚决如铁。男生们喜欢玩骰子,咣啷啷塑料杯撞击的声音,在喝彩的手锤沙沙声中间杂。音响的重低音敲击心脏。男女生暧昧,爆出笑的烟花。

Pub也是新事物。在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区门口,小区很多外国人,周围学校的留学生也常来。门面很小,但远远就能看见门口聚着抽烟的人。刚进去有点晕眩。人与人的距离近得能闻见对面身上的所有酒味、汗味和香水味。音乐震天动地,像石头一样有力量,暴雨一样无可逃避,引起心脏强烈共鸣。跳了片刻我就逃到舞厅外面。坐在马路边,仰起头,头顶的星星被彻夜亮着的店铺招牌遮掩,一颗也看不见。男男女女站在路上透风。

渐渐地,这一切都无法让我安定。我开始怀疑。疲倦导致厌弃,厌弃导致怀疑。我怀疑那种唐璜式态度,一些事情经历过,就发现不过如此。开始感觉到心里不满意,总有些什么地方是缺的,有些什么地方很重要,却仍然没抓住。

大学里影响我很多的是 BBS。它是我接收信息的主要途径。那时候我迫切想了解外面的世界,BBS触动我内心的质疑。大三在学校里的集会,是我几年里最认真参加的一场集会。那是我刚刚开始爱上 BBS没多久,突然被关闭令我无法适应。BBS临时关闭的第二天,集会在学校礼堂前的广场举行。我说不好这是自发的还是有人组织,现场人很多,有点乱,一群一群学生,也看不到哪里是中心。

天色近黄昏,云影婆娑,天蓝而暗,接近地面的边缘呈现紫红的光晕。草坪周围站满了学生,有的在草坪边缘围坐,远看上去就像聚会或野餐。从他们身边经过,每个人都议论着种种可能的猜测。为什么突然关闭,来自何方,谁作出了什么决定,其他学校遇到什么样的命运。穿过人群,就像是穿过一个众说纷纭的帖子。我们最后停在相当外围的边缘处。一些学生开始忙碌地勘测场地,准备什么东西,我和一个男生站在一旁,不明就里。

“他们在干什么?”我问他。

他耸耸肩,表示他也不知道。“你平时都上什么版?”他问我。

“去历史版多一点儿。”我说,“我去新闻版很少,不大看时事。”

“不去挺好。”他说,“新闻版吵得太乱,没什么意思。这回被封不也是新闻版闹的。”

“闹什么了?”

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也没什么,还不就是那几个帖子。”

我叹了口气:“这都什么年代了。说两句又怎样?说两句能有什么危险?好多做法真是让人受不了。”

“我倒觉得无所谓,”他语气淡淡的,有点无所谓地说,“潮流不会变的。今天能关一个蓝合,明天就还有绿合、红合、黑合。总是止不住的。你永远不可能关掉未来的东西。 ”

我看看他的脸,陌生、平静、淡然。他的无所谓让我也突然有了一种出离现实的放松。后来过了很久,我发现他说的确实是对的。他和其他人一样不认同这件事,但是他知道某种趋势是无法阻止的,不必太过计较。我们就在那样一种浅淡的情绪中站在其他人周围,双手插着口袋,像是来参加春日夜游。他的蓝色衬衫在夜色中像是和周围景物融为一体。

天色继续暗下去,路灯点燃了。周围开始点蜡烛了。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盏一盏白色的小圆蜡,在地上铺开,铺成广阔的一片。离得近看不出形状,只能见到点点白色从中心向四面延伸,延伸到草坪边缘,和青绿色柔和交错。学生越聚越多,都在弯腰点蜡烛,星星点点火苗一盏一盏亮起来,细弱摇曳,由白色簇拥,连成绵延不绝的亮光的海洋。蜡烛火焰在春天的夜风里微微摇曳,像一场盛大的生日,或是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