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6页)

真实不是第一位的,纪律才是。每次自习课后,老师回来之后总会问:“谁说话了?”我们的回答总是审时度势。我和同桌闹别扭的时候,两个人会相互紧紧盯视,互相做出嘴上锁上拉锁的动作,表示“我嘴是锁着的,你可别想打我的小报告”。遵守纪律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培养友情并不重要。中队长像老师一样批评人,遇到顶嘴的男生,会头头是道讲道理。“你说你,上学来是干什么的?上课说话耽误了多少时间你知道不知道?”

五年级暑假,我爱上漫画。期末考试考得不好。放假前的总结会上,老师又说:“小升初是最最重要的一次考试,定终身的考试,比高考可能还关键,考得上好初中才能上好高中,考得上好高中才能上好大学;上不了好中学以后上大学的比例就很低,上不了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所以说小升初决定人的一生,大家一定要好好做作业,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教室里窸窸窣窣的小动作。阳光燥热,从窗户一角照在眼睛上,怎么躲都躲不开。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窗框。命运从前方压下来,我闭上眼睛能看到自己的人生被钉在窗框上:嘿,这就是你的位置,你的未来,这就是坐在教室里和周围这一切的意义。

从学校出来,我先去了租书店。我租了两本漂亮的漫画看。台版繁体日本漫画,不知道从哪里走私而来。我本想先找点什么东西看,放松一两天,让沮丧的心情疏解一下再学习。结果一个夏天我都没能收手。在家吹着电扇,吃着红豆冰棍,趴在床上。我喜欢齐藤千惠的书,有芭蕾、话剧、小提琴和文艺复兴。喜欢《凡尔赛玫瑰》,玛丽·安东瓦内特和她所有美丽的裙子。喜欢千年前的埃及和巴比伦,喜欢神秘力量再现,青龙白虎,玄武朱雀。

有一天,我看了一本漫画,讲一个小女孩,妈妈很早就过世了,她跟着远房表亲长大,长大了以后喜欢骑马。她的妈妈很美,在去世之前对她说,长大后要做淑女:美丽,温柔,坚强。小女孩一直记着,长大后无论遇到多少阴影,她都笑得很甜,像阳光一样。

我看得感动死了。我跑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肉乎乎、头发稀落、不爱笑、笑起来好像生气的脸,心里又失望又期许。我是多么希望这张脸换一个模样,换成淑女的模样。

“妈妈,妈妈,”下午妈妈回家的时候,我迎上去问,“我以后能变成淑女吗?”

“什么?”

“我以后能变成淑女吗?”

“能。”妈妈说。她看上去没明白我的意思,但她不愿意让我失望,于是才加以肯定。“你今天好好做作业了吗?不考上大学,怎么做淑女?”

敏感和自卑让我耽于幻想。再没有什么像书那样开启我的敏感。除了漫画,还有童话、小说、杂志。我爱看武侠,也爱看《双城记》。我陷入《蝴蝶梦》不能自拔。不漂亮的小孩多半不爱说话,不爱说话的小孩多半爱想象。我沉溺在书里,沉溺在想象里。

上台戴上大红花不重要了,远方才重要。我不爱写作业了,不愿意考中学,上课爱临摹小画、爱画历险故事。光荣的秩序塌陷了,心里另起高楼。到了初中,就好像一夜之间学会了和父母作对。只要是有关纪律的,都是不好的;敢于不遵从权威的,都是好的。几套金庸的小说在班里传得烂了边。下课时最喜欢争论的是谁更厉害,疯了的欧阳锋是不是已经无敌,杨过是不是练成了天下第一,东方不败的武功有没有横扫江湖。班干部逐渐失去号召力,班里的领袖换了另外一些学生,叛逆的、不当班干部的、会打篮球的学生。不再有谁举手回答问题,上课时各干各的事情,私下聊天的、写信传纸条、睡觉的。突然失去了光荣的概念,又或者是换了一种光荣的概念。

我喜欢古龙。古龙有一种尔虞我诈中真金不换的友谊和花花世界中的一往情深。他的书仿佛是漫天大雪中一壶烈酒,一披斗篷,一枝梅花,留下自由的气息。

自由渴望远方。狭小的教室和拥挤的课桌椅再也不能满足内心需要,从早八点到晚六点的僵硬作息将人捆绑在座椅上,内心的蠢蠢欲动只能在文字里流溢。

初二的语文课上,我总趴在桌子上抄诗词。诗词给我空间和时间上的玄想,其他文体都太过于具象,鞭笞讽刺又太过直白,心里的意蕴就不那么足。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柳永、李煜、苏轼。最喜欢的是心远,以远观近,悲伤自现。苏轼最有举重若轻的气度,悲喜沧桑成为纸页上的灰烬,从指缝间随风飘走,人的背影踏过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