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零零零章

“在美国的那个下午,是你吗?”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

“是你对不对?我知道是你。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想告诉你。”他说,“是你自己想告诉自己。”

“我想过了,”我说,“你想说的是,如果同时存在看世界的自己,和作为角色的自己,那么两个自己中间必有一个是不真实的。对吗?”

“你可以随意理解。都是你的意思。 ”

“为什么作为角色的自己是不真实的呢?”我又问。

他静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跟我讲,然后缓缓地说:“我来给你讲三个小故事吧。三个小轶闻,你随便听听就好,不用太当真。都是关于死亡的故事。 ”

“第一个故事,”他说,“是讲有一只鸟儿,很轻盈很漂亮的鸟儿,原本能飞得非常高,人们非常爱它羡慕它,就给它身上贴满了黄金的装饰物,于是它再飞的时候,就掉下来摔死了。”

“好吧。”我说,“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

“第二个故事,是讲一个英雄,经历了整个旅程的层层险阻,终于找到了大魔王。他是如此之英勇,以至于大魔王不可能战胜他。于是大魔王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故事就是他的挑战事迹,大魔王建了一个模型,把英雄摆了上去。于是英雄化成一个玩偶。 ”

“这个我好像也懂了。”我说。

“第三个故事,是讲一只萤火虫,在一间屋子里飞,它需要不断从窗口向外看才能活,但是有一天,屋子外面有人给它在窗口贴了一幅画,画上有光明黑暗,有世界图景。它每天飞到那幅画跟前,终于有一天进入画里,成为画上的一个画面,然后就死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这我可能还要想想。”

他没有反对:“随便你想。你可以愿意想多久就想多久。 ”

我想着他的话,想到很多事。在电光火石间冲过我眼前,来不及分辨。万千细碎的影像有了关联,相互呼应着此起彼伏,匆匆滑过又消失。我想起过去的事,想起小时候,想起我和他曾经讨论过的东西。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对于统治者来说,最容易的统治做法就是给人们画一幅图,图上有世间万物,有天空大地,然后当作世界的界限。人们没有见过这幅图以外的世界,于是相信这幅图就是世界。真正的统治者都有这样一幅图。不懂得这一点的统治者全都消亡了,哪怕曾经拥有广大土地,也在瞬间烟消云散。真正的统治者不需要区分真理谎言,因为这样一幅画,既是真理,也是谎言。这是我们很久以前说过的话题,现在终于和我自己联系在一起。我终于开始有一点明白他想要告诉我的是什么了。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传达什么消息呢?”我问,“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不要接受别人指派给你的角色?”

“我只是讲故事,你怎么想都可以。”他坚持道。

“为什么?因为别人会故意骗你?”

“即使不是故意也一样。”

“那你是说,自由需要放弃自我的角色?为什么呢?”

“因为自由就是自我的扩大。”

“所以说……”我说,“最重要的不是自己被看成什么,而是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凝视着我,大约明白了我的意思,而我也明白他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个时候我知道,告别的时刻来了。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他缓缓问我。

“我看到了你。”

他不说话了。

我们沉默着面对面,空气中有凝滞的张力。从他镜片后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他对我说出的话既不感到惊奇,也不感到怀疑,而是抱有一种和我一样的平静的悲伤。我最能理解这种悲伤。这是面对某个注定结局时最自然的情绪。他一向比我更懂得事情的走向。

“还记得之前我对你回忆的吗?”我说,“我已经知道,当初是我的痛苦让我找到你。”

他将眼镜摘下来,漠然地擦拭镜片,缓缓地说:“然后呢?”

我深呼吸一口,尽量不避开他的眼睛,心里忧伤越来越重。让我忧伤的不是告别本身,而是告别的钥匙握在我的手中。

“我想说的是,”我说,“这种痛苦的状态中,人的很多感觉是靠不住的。人会产生很多幻想,逼真极了,逼真得自己都信了,但其实只是为了安慰自己,是种麻痹……”

他的身体似乎向后仰了一下,眼神居高临下。

“所以……你并不是真的。”我又说,“你是我头脑中的幻想。”

我观察着他。他的嘴闭得很紧,嘴边的细小皱纹紧缩,像一条拉锁的锯齿。他也静静地凝视着我,眼神看不出是迷茫、震惊、怀疑,还是冷漠或者无所谓,总之是离我很远,仿佛隔着一层布。这短暂的相互凝视像是一种较量,一种关于真实的永恒较量。但比单纯的较量更多一层的是,我隐约感觉到,这是他预料之中的较量,因而是一种传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