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完结(第6/14页)

从这次星期天打水起,医生便和玛丽娜交上了朋友。她常去医生家帮做家务。有一次她留在了他家里,从此再没有回到看院人的房间去。就这样她成了日瓦戈第三个妻子,却没有登记。他同第一个妻子还没有离婚。很快两人又生了孩子。玛丽娜的双亲,不无骄傲地叫自己女儿是医生太太。马克尔老叨叨,怨日瓦戈同玛丽娜没举行婚礼,没有登记。妻子反驳说:“你是疯了呀?冬尼娅还活着,这样怎么成?这不是重婚吗?”马克尔回答说:“你自己才是傻瓜呢。管冬尼娅干吗?冬尼娅和没有一样嘛!法律不会保护她的。”

有时日瓦戈开玩笑说,他俩的结合是二十桶水的浪漫故事,就像二十章或二十封信的浪漫故事一样。

玛丽娜能够谅解日瓦戈此时已经形成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癖,谅解一个颓唐而且意识到自己颓唐的人所惯有的任性,谅解他的肮脏和凌乱。她忍耐着他的唠叨、粗鲁、恼怒。

她的自我牺牲,还更有甚者。由于他的过错,他们有时陷入自己造成的甘愿承受的贫困之中,这时玛丽娜为了不扔下他一个人呆着,连工作都辞去不干了。机关里很器重她,过了一段时间便又痛痛快快接受她回去工作。日瓦戈异想天开,她也就跟着他挨家去找活儿挣钱。两人按计件付酬的办法,给各层楼的房客们锯木头。有些人,特别是新经济政策初期发了家的投机商,还有靠近政府的科技和艺术界人士,开始盖房子做家具。有一回,玛丽娜和日瓦戈小心翼翼地穿着毡鞋走在地毯上,生怕把街上的锯末带进来,在往主人的书房里搬劈柴。那人埋头读着什么,毫不理睬,朝锯柴禾的一男一女连一眼都没看。是主妇出面同他们商谈,安排,最后算了账的。

“这小子看什么这样入神?”医生起了好奇心。“他拿铅笔勾画,干吗那样恶狠狠的?”抱着劈柴路过写字台时,他从读书人背后探头一看,上面摆着几本瓦夏以前在学校排印的日瓦戈写的小书。

玛丽娜同医生住在斯皮里多夫卡。戈尔东在旁边的小布龙街上租了一间屋子。玛丽娜和医生有了两个女儿:卡普卡和克拉什卡。卡普卡已经七岁,刚降生的克拉什卡还只有六个月。

一九二九年的初夏,天气炎热。一些熟人不戴帽子,不穿上衣,跑过两三条街相互做客。

戈尔东的房间,构造很特别。过去这里曾是一个时装裁缝的店铺,分成上下两层。朝街一面有扇大玻璃橱窗,贯通上下两层。玻璃上用金字写着裁缝姓名和他的业务。橱窗后面是一个螺旋式楼梯,从下层通到上层。

如今这房子分出了三层。

店铺里靠加横板,在两层之间挤出一个小阁楼,它的窗子对住家来说颇为特别。窗户高有一米,底下与地板齐。玻璃上是金字遗迹。透过字迹空隙,可以看到室内人的双腿,直到膝盖,阁楼里住的就是戈尔东。他这里现在坐着日瓦戈、杜多罗夫、玛丽娜和孩子。孩子同大人不一样,能在窗柜子里完全站直。过不一会儿,玛丽娜就领上女儿走了。屋里只剩了三个男人。

他们在闲谈。有了多年友情的中学同学们,在夏天凑到一起懒洋洋、不慌不忙地交谈,便是这个样子。那么,这是什么样子呢?

其中会有个人,掌握了足够用的词汇;他讲起话来,思考问题,都很自然连贯。只有日瓦戈能做到。

他的两个朋友缺少需要的语汇。他们没有讲话的才能。为了补救词汇的贫乏,他俩谈话时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断吸烟,挥动胳膊,多次重复一些词语(“老兄,这可不够真诚。”“就是嘛,不够真诚。”“是呀,是呀,不够真诚。”)。

他俩却没意识到,交际时这种过分的举动,绝不表示个性的热情和爽朗,相反倒说明不完美,有缺陷。

戈尔东和杜多罗夫属于很不错的教授圈子里的人。他们生活在什么里面呢?是好书、好的思想家、好的作曲家,昨天和今天永远美好的音乐,而且仅仅只有美好的音乐。他们不明白,自己这种平庸趣味,其害处甚于毫无趣味。

戈尔东和杜多罗夫不明白,就连他俩轮番责备日瓦戈,也并不是出于对朋友的忠诚,不是出于对他施加影响的愿望,而是因为不善于独立思索,不会按自己的意愿驾驭谈话。谈话好比飞跑起来的马车,把他俩拉向根本不愿去的地方。他们无力调转马车,结果必定撞到什么上去。于是两人在奔跑中,带着一大堆说教和劝喻,撞到了日瓦戈的身上。

对于他们唱高调的起因、同情心的脆弱、议论的陈腐,日瓦戈了如指掌。可他怎么好这样说:“亲爱的朋友!你们和你们代表的那个圈子,受到你们宠爱的那些人物、权威的光彩和艺术,其实全部平庸得不可救药。你们身上仅有的一点新鲜的活力,就在于同我生活在一个时代,在于了解我这个人。”但要把内心这种看法对朋友讲出来,那还得了吗?为了不伤他们的心,日瓦戈只好乖乖地听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