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完结(第7/14页)

杜多罗夫不久前才结束第一次流放的生活,从流放地回来。恢复了一度被剥夺的权利,也被允许重新在大学执教。

这时他对朋友讲起了流放中的感受和心情。他对朋友说得很真诚坦率。他的一些看法,不是基于胆怯或别的什么考虑。

他说,对他起诉的缘由、狱中和出狱后对他的态度,特别是检察员同他面对面的谈话,这些都给他清洗了脑子,政治上得到了改造,使他对许多事茅塞顿开,作为一个人他变得成熟了。

杜多罗夫的议论很合戈尔东的心意,正是因为这番议论属于老生常谈。他不停地点头同意。杜多罗夫的所说所想,已是人所共知的东西,可这一点恰恰感动了戈尔东。人云亦云的感情俗套,在他眼里成了人类普遍的共性。

杜多罗夫这些充满善意的言谈,很符合时代的风尚。但正是这种言谈所带有的规律性的一望可知的虚伪,引起了日瓦戈的愤怒。不自由的人,总要美化自己不自由的处境。中世纪便是如此,耶稣会员就总是利用这一点。日瓦戈忍受不了苏联知识分子的政治神秘主义,忍受不了那种所谓知识分子的最高成就,或如当时人们所说的时代的精神顶峰。这个印象,日瓦戈也瞒着朋友没说,免得争吵起来。

引起他兴趣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杜多罗夫讲了和他同一囚室的奥尔列佐夫的故事。奥尔列佐夫是个神甫,他有个六岁的女儿赫里斯季娜。父亲的被捕和此后可悲的命运,对她是个大打击。“宗族人士”、“丧失权利者”——这类字眼在她看来是耻辱的标记。说不定她在热烈的幼小心灵中,已经发誓有朝一日要抹去慈父名字上的污点。这个早早定下的长远目标,唤起了她不可遏制的决心,使她小小年纪便成了狂热的信奉者,崇拜共产主义中一切她认为无可辩驳的东西。

“我走啦。”日瓦戈说,“别生我的气,戈尔东。屋子里气闷,外面又热。我喘不上气来。”

“你看见了吧,地板上的气孔开着呢。对不起,我们烟抽得太多了。我们老忘,有你在时不能抽烟。这屋子盖得太缺德,怨不了我。你另给我找一间吧。”

“我这就走,戈尔东。咱们谈得不少了,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亲爱的同志们。我这可不是娇气,这是病,血管硬化。心肌膜耗损,有一天就要破裂。可我还不到四十岁。我不是酒鬼,不是挥霍放荡的人。”

“你给自己唱挽歌还早。尽说傻话。你可要活呢。”

“咱们这时代,微量心脏溢血的现象十分常见,不是都会致命,有些时候能活下来。这是新近时代的病症。我看发病是精神上的原因。现在要求我们之间绝大多数的人,经常地昧良心干事,几乎快形成了一个制度。日复一日违心地表现自己,不可能不给身体造成后果。你明明不喜欢,却要去张罗;分明会给你带来不幸,却要你高兴。我们的神经系统,不是徒有其名,不是杜撰的东西,是纤维组成的肉体。我们的心灵占有一定的空间,生存在我们身上,好像牙长在我们嘴里。没完没了地强制神经,不可能不受到惩罚。我听你讲到流放,讲到流放中得到了成长,讲到流放改造了你,心里很不舒服。这就好比一匹马,讲它在练马场里自己骑自己练跑。”

“我要维护杜多罗夫。你是完全忘了人类的语言。人们讲的话,你已经听不进去。”

“很可能是这样呢,戈尔东。不管怎么说,对不起,放我走吧。我喘不上气。说真的,绝不是夸张。”

“等等,这全是托辞。要我们放你走,你得先直截了当、真心实意地回答我们一个问题。你同意不同意,你该改变一下,该纠正错误了?这方面你打算怎么办?你得把你和冬尼娅和玛丽娜的事澄清一下。人家是两个活人,是有感情、懂痛苦的女人,可不是你脑子里任意组合的虚无缥缈的思想。再说,像你这么一个人,无所事事地混日子,难道不害羞吗?你不能再沉睡再懒惰了,应该振作起来,好好弄明白周围的事物,不要莫名其妙地那么孤傲,对,对,正是不要那种不可原谅的傲慢;然后该出来上班,去给人治病。”

“好,我回答你们。最近我自己也常常想这些事,所以能够毫无羞愧地对你们做些保证。我想一切都会解决好的,而且会相当快。你们看着吧。真的,不骗人。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十分强烈地向往生活,而生活就意味着不断向前冲,奔向更高级更完美的东西,并且获得它。

“我很高兴,戈尔东,因为你能替玛丽娜说话,就像从前为冬尼娅说话似的。可是要知道,我和她们并没有不和。不论她俩还是别的什么人,我都没争吵。开初你曾经责怪我,为什么我称她是‘你’,可她回答我时说‘您’,还客气地呼我的名字和父称。那种不自然的关系还更深些,但早已经消除了,改变了,做到了平等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