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尾声

一九四三年夏天,在突破库尔斯克地区、解放奥勒尔之后,不久前升为少尉的戈尔东,和少校杜多罗夫分别赶回他们共同服役的部队。戈尔东是去莫斯科出差回来,杜多罗夫也从那里来,度完了三周的假期。

在返队的路上两人相遇,过宿在一个小城切尔恩。这是个虽遭破坏却没完全消灭的城市,不像这带“无人区”的大多数居民点,已被撤退的敌军一扫而光。

在这个已成一片废墟、尽是碎砖和石粉的城市里,他们却发现了一间完好的干草房。两人傍晚就住了进去。

他们不能入睡,便彻夜长谈。凌晨三点,杜多罗夫刚打起盹来,戈尔东折腾什么,把他吵醒了。原来戈尔东坐在柔软的干草堆上,像在水里,一会儿扎下去,一会儿转个身,把穿的衣服裹成小包,然后又笨手笨脚地从草垛上往房门口爬去。

“你这是去哪儿呀?还早呢。”

“去河边。想把身上的衣服洗一洗。”

“这才是发疯呢。晚上咱们就归队了。服装保管员丹尼娅会发一套内衣。忙个啥呀。”

“不想再等啦。尽出汗,太脏了。早上太阳大。我快些洗刷一下,拧得干点,太阳稍微一晒就干。好好洗个澡,换身衣裳。”

“你知道,反正不大合适。你总是个军官嘛,对吧。”

“天还早,别人都在睡觉。我躲到树后去,谁也看不见。你别说话了,睡一会儿吧。不然就把觉给耽误了。”

“我反正也睡不着了,和你一起去。”

两人在碎石堆旁朝小河走去。太阳刚出来,白色碎石就已经被炎热的阳光晒烫了。阳光直射在曾是街道的地面上,汗湿的人们还睡着,脸色通红,一片鼾声。他们大多是当地无家可归的老妇幼女,偶尔也有打散后寻找部队的红军战士。戈尔东和杜多罗夫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生怕踩上睡着的人们。

“说话小点声,要不把全城人都惊醒了,可别想洗衣服了。”

于是他俩低声接着谈起夜里的话题。

“这是什么河?”

“不知道。没打听过。大概是祖沙河。”

“不对,不是祖沙河。是一条别的河。”

“那我就不知道了。”

“这事就发生在祖沙河上嘛。我是说赫里斯季娜的事迹。”

“对,不过不在这一段上。在下游。听说教堂把她列到圣像里了。”

“那里有幢石楼,得了个名字叫‘马厩’。也的确是马场的国营马厩。现如今这普通的名词成了历史名词。这建筑很古老,墙壁非常厚。德军在里面加固之后,把它变成了坚不可摧的堡垒。从楼里可以射击整个地区,所以挡住了我们的进攻。非得攻下这马厩才行。赫里斯季娜靠了勇敢机智,潜入敌营,炸毁了马厩,自己被敌人活捉吊死了。”

“赫里斯季娜的姓,为什么是奥尔列佐娃,而不是你的这个杜多罗娃?”

“我俩还没有结婚呀。四一年夏天我们约定战争结束后结婚。那以后我随部队南征北战。我们的队伍不断调动,弄得我把她的下落给丢了。此后再没见到她。她的英雄事迹和就义的情况,我也同别人一样是从报上和团部命令中知道的。据说人们想在这一带给她建个纪念碑。我听说,过世的尤拉的弟弟,叶夫格拉夫·日瓦戈将军,正在这一带地方寻访,收集有关她的材料。”

“对不起,我引得你讲起了她的事。这事一定令你非常难受。”

“问题不在这里。看,咱们扯得远了。我不想打扰你。快脱衣下水,干你的事吧。我含根草棍在岸上躺一躺。嚼着草根想想事,说不定能睡一会呢。”

几分钟之后,两人又谈了起来。

“你在哪儿学会这么洗衣服的?”

“什么都是逼出来的。我们不走运呀。我们碰上的惩罚营,是最可怕的一个。很少有活下来的。从一开始就够呛。我们一批人,从火车车厢里被人带出来,周围是大雪的荒原,远处是森林。有警戒兵,步枪的枪口冲着人群,还有警犬。那一个小时里先后又赶来几批人。让我们排成多角的横队,背靠背,互相不能看见。然后下令跪下,不准左顾右盼,要不就得枪毙。接着开始点名,用了很长的时间,方式叫人深感屈辱。我们一直得跪着。后来才叫站起来,别的部分带往各处去了,对我们这一批却宣布说:‘你们的营地就在这里。随你们怎么样,就在这儿安顿下来吧。’这是露天的雪地,中间竖了一个杆子,上面有块牌子:‘古拉格92雅恩90’,此外便一无所有了。”

“那我们要好些。运气算不错。我又服了第二次劳役。第二次服刑,是由第一次引起的。另外,我犯的是另一个条款,条件也就不相同。释放之后,又给我恢复了名誉,和第一次出狱一样。同时也再次允许我在大学教书。动员我上前线时,给了我真正的少校衔,不像你似的作为劳改犯弄去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