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完结(第5/14页)

是个冬季灰暗的星期天。炊烟不是在屋顶上形成长柱,而是从小气窗冒出来,黑乎乎一股股地缭绕不散。尽管有限制,人们还是安装临时小铁炉,从气窗口通出铁烟筒来。城市的生活,仍没有走上正轨。穆奇内市的居民,脏得总像没洗脸,爱生疖子,冻得常患感冒。

因是星期天,马克尔一家人全聚在家里。

一家人坐在一张长桌旁吃饭。凭粮食卡片定量供应面包的时期,清早天刚亮,人们就在这张桌上把全楼住户的粮食卡,用剪刀剪下一小块,分类点清,分门别类夹到包里或钱里,送到面包铺。回来以后,把面包切成小块,给居民们按份称好。这一切如今已成过去,粮食分配换了别的办法。坐在长桌上的人们,吃得津津有味,听得到咀嚼和吧嗒嘴的声音。

看院人的这间屋子,一半被中间高大的俄式火炉占据了,旁边床铺上有一床绗过的被子垂下一个角。

进门的过道里,有个泄水盆,墙上装着自来水管的龙头,有自来水供应。房间两边放着两条长凳,底下塞着装满东西的包袱和衣箱。左侧有个厨房用的小桌子。桌子上的墙壁中,钉着一个碗架。

炉里生着火。屋中很热。马克尔的妻子阿加菲娅,把衣袖挽到肘腕站在炉前,用长炉叉挪动炉里的好多罐子,看需要一会儿推成一堆,一会儿又分散开。她满脸是汗,有时被炉火照亮,有时又被烧好热汤的蒸汽遮盖住。她把罐子挪到一边,从里面拖出铁盘上的油饼,一下子把饼翻了个,又送回直到烤焦。这时日瓦戈拎着两只水桶走进来。

“招待客人哪。”

“请吧。坐下坐下,做个客吧。”

“谢谢,吃过了。”

“知道你那个‘吃过了’!坐下吃点热的。干嘛嫌弃呀。是烤土豆,有饼有汤。”

“不啦,谢谢。对不起,马克尔,左一趟右一趟来打搅,把屋子都弄凉了。我想一次多存点水。斯文季茨基家的锌浴盆我全擦干净了,把它盛满,再往大桶里装点。再来提上五趟十趟,往后许多时候就不来打扰了。请原谅我往这儿跑。除了你这儿,没处可去呀。”

“你可劲儿灌吧,没啥心疼的。别的没有,水可是管够。随便用好啦。我们又不做这个买卖。”

桌旁的人都大笑起来。

等日瓦戈第三次进屋提第五和第六桶水,马克尔口气就有点变化,话也不是那么说了。

“女婿们问我:这是谁呀?我讲了,他们不相信。你灌水吧,别多心。只是别洒到地上,马虎鬼!看你把水泼到门坎上了。冻了冰,可不是你来用铁棍敲。倒是关严门呀,懒鬼!冷气全进来了。是呀,我对女婿们讲了你是什么人,他们都不信。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吧!学习来,学习去,工夫全白扔了。”

日瓦戈第五次还是第六次来时,马克尔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好啦,你再拎一回就得啦。老兄,总该知个好歹吧。我们那个小女儿,玛丽娜老护着你。要不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好人,早把门栓插上了。你还记得玛丽娜吗?就是在头上坐着的,黑脸庞。看她脸都红了。她说:你别欺侮他,爸爸!可有谁欺侮你呀?玛丽娜在中央电报局当报务员,懂得外国话。她说你很不幸,她可怜你,说为了你下火海也去。可你没有出头,能怨得我吗?不该往西伯利亚跑呀,危险的时候把房子扔掉了。是你们自己的过错。你看我们,闹饥荒、白匪包围的时候,顶住了没走,没有动摇,也就没招灾。你怪自己吧。冬尼娅你没保护好,现在在国外流浪。和我什么相干。这是你自己的事嘛。你可别怪我,我要问一句,你拎这么多水干什么?别是有人雇你在院子里泼个冰场吧?唉,拿你有什么办法呀,讨人厌的家伙。”

桌上又是一片哄笑。玛丽娜不满地环视家人,生起气来,数落他们一通。日瓦戈听到她的声音大感惊讶,但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要洗的太多,马克尔。得打扫房子,擦地板,还想洗点衣服。”

桌上的人都很惊奇。

“说这话你也不害臊。这不该是你干的。你是中国洗衣妇呀?真说不上你是怎么了!”

“尤拉·安德烈耶维奇,你要赞成,我让女儿去帮你。她去洗洗衣服,刷刷地板。需要的话,缝补点什么。孩子,你别怕他。你看他多有礼貌,和别人不一样,从来不会欺侮人。”

“这可使不得,阿加菲娅,没有必要。我绝不同意让玛丽娜为我弄脏了身子。她怎么能给我当小工呢?我自己对付得了。”

“你不怕脏,我倒不行?你怎么这样犟呀?干吗不让我去?要是我去你那儿做客呢?真得撵我出来吗?”

玛丽娜本可以成为一个歌手的。她那纯真的歌喉,高亢有力。说话声音并不高,可那力量却超过了说话的需要。这声音似乎独立存在,不和玛丽娜融成一体;又好像来自另一个房间,在他背后回荡。这声音是她的保护神。一个女人有这样的嗓子,有谁愿去欺侮她,惹她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