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

冬天已经到了。外面大雪纷飞。日瓦戈从医院回到了家里。

“科马罗夫斯基来了。”出来迎他的拉拉,无精打采,声音嘶哑地说。两人站在过道上,她样子狼狈,仿佛挨人打了。

“来哪儿?找谁?在咱们这儿吗?”

“当然不在。他早晨来过,想晚上再来。他不久就会到了。他需要和你谈谈。”

“他来干什么?”

“我听他说,没有全弄明白。他好像说是去远东途中路过这里,特意拐个弯来尤里亚京看我们。主要是为了你和帕沙的事。他讲到你们两个,说了许多。他一再说,我们三人,也就是你、帕沙和我,有生命危险,只有他能救我们,如果我们能听他劝的话。”

“我出去。我不想见他。”

拉拉泪涌如注,要给日瓦戈医生跪下,抱住他的腿,把头贴到他身上。日瓦戈好不容易拦住了她。

“为了我,你留下别走,我求求你。从哪方面说我也不怕同他面对面相见,但这太令人难受了。别让我一个人同他见面吧。再说这个人讲实际,有阅历,也许他真能出点主意。你讨厌他是很自然的。但我求求你,克制一点吧。留下别走。”

“你怎么啦,我亲爱的?安静些。你这是干什么?别下跪,快起来。你放宽心吧。你得甩掉总叫你不安的邪魔。他弄得你一辈子心惊胆战。有我和你在一起呢。如果需要,如果你命令我,我就打死他。”

半小时之后就入夜了,天色全黑了下来。早在半年之前,屋里地板上的鼠洞就堵死了。日瓦戈留心观察,一发现新洞,都及时塞上。家里又养了只毛茸茸的大猫,总是呆着不动,神秘莫测、虎视眈眈地瞅着,屋子里还有耗子,只不过不如过去那样猖狂了。

在等科马罗夫斯基的工夫,拉拉把定量配给的黑面包切好,桌上摆了一个盘子,盛着几个煮土豆。他们决定在房主原来的厨房里接待客人,现在这也仍作厨房用。里面放着一张很大的橡木餐桌,还有一个很大很沉同样是深色橡木制的柜橱。餐桌上放着日瓦戈的手提蓖麻油灯,是一个插着根灯捻的小油瓶。

科马罗夫斯基从十二月的黑夜里走进门来,浑身落满街头飘舞的雪花。从他皮衣、帽子、套靴上掉下一团团白雪,融化在地板上淌成了一洼水。科马罗夫斯基过去是刮胡子的,如今留了起来;胡子和短髭沾雪变湿,看起来很像戏里的小丑。他身穿保存得很好的旧上衣和裤线清晰的条纹裤。在寒暄说话之前,他取出衣兜里的小梳子,理了好一会儿压扁了的潮湿头发,又拿手帕擦净理顺胡子和短髭。然后他意味深长地沉默着,同时伸出两只手,左手递给拉拉,右手递给了日瓦戈。

“咱们就算认识了,”他对日瓦戈说,“我和您的父亲可是非常要好的,这您一定知道。他是在我怀里咽气的。我仔细打量,看您哪点像父亲,可是看来您没随父亲。他是个生性开朗的人,爱冲动,急性子。您外表更像母亲。她是个性情温和的女人,喜欢幻想。”

“拉拉·费奥多罗夫娜要求我听您说说。据她说您找我有事。我只好听命。我们这次谈话是迫不得已的。我本意不想结识您,也不认为现在就是相识了。所以请您快谈正题。您想说什么?”

“好啊,我的朋友们!你们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我完全感觉出来了,全部都明白。原谅我鲁莽,你们两个非常非常般配,是高度和谐的一对儿。”

“我不能不打断您。请您不要干预同您无关的事吧。没有人要求您的同情。您有点忘乎所以了。”

“年轻人,您别一下子就发火。不,看起来,您还是更像父亲。也是个火爆性子。好吧,那请允许我祝贺你们,我的孩子们。遗憾的是,不光我叫你们孩子,事实上你们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考虑的孩子。我到这儿才两天,听到有关你们的消息,比你们自己知道的还多。你们自己毫不意识到自己正走在悬崖边上。如果不设法防止危险,你们的自由日子,也许连你们的生命,都屈指可数了。

“现在存在某种共产主义方式。很少有谁符合这个标准。可谁也没有像您尤拉·安德烈耶维奇这样公然违背这种生活和思考的方式。我实在不懂,干吗要惹人发怒呢?您的所作所为,全是对这个世界的嘲笑、侮辱。这些要只是您心里的秘密还好。可这里有从莫斯科来的权威人士。您的心思,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们两个都太不合这里法官大人的心意。安季波夫和季韦尔辛同志,对拉拉·费奥多罗夫娜和您,都恨得咬牙切齿。

“您是个男人,是个自由自在的人,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叫法。当然您有神圣的权利可以任性胡来,拿生命当儿戏。可是拉拉·费奥多罗夫娜是不自由的。她是母亲,手里握着一个孩子的生命,女儿的命运。她可不能异想天开,不该想入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