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88页)

中世纪的经院学家企图证明,时间只是幻觉,它的运行归根到底只是我们各种感官的产物,事物的真实存在只限定于恒定不变的现在。那位首先产生这种感想的博士,他可曾漫步海滨,——他的嘴唇是否尝到了永恒的淡淡苦涩滋味儿?我们无论如何得重申一下,我们这儿讲的只是度假的权利,只是闲暇时光的胡思乱想,它们很快就会让富有德行的智者厌烦,就像一个健壮的人会厌烦一动不动地躺在温暖的沙里。批评人的认识手段和形式,质疑它们的纯粹有效性,恐怕是荒唐、过分、心怀叵测的吧,要是其中夹杂了任何其他意念,而不是仅仅想给理想划出它不可逾越的界限,指明越过了界限,必然懈怠其本身的任务。像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么一个人,我们只能心存感激,因为他告诉那个我们关心其命运的年轻人,那个遇上机会就让他优雅地称作“生活中的问题儿童”的青年,他以教育者的坚定口吻告诉他:形而上学乃是“邪恶的”东西。而我们呢,为了最好地缅怀一位受我们爱戴的死者,却要指出,批判原则的意义、意图和目的,只能是一个,也只允许是一个,这就是责任感,就是生活赋予的使命。是的,立法的智慧给理性划定了严格的界线,可同时也在这界线边上竖起了生活的旗帜,并且发出宣告,投身于这面旗帜之下,乃是人作为战士必须尽的职责。能把这算作原谅年轻的卡斯托普的理由吗?能设想是这使他更加沉溺于那些有关时间和永恒的胡思乱想,以致他那忧郁的军人表兄要喋喋不休地说他“狂热过度”,结果堪忧呢?

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

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一位上了几分年纪的体面人,在理所当然地以“国际”作标榜的“山庄”疗养院里,已经住了相当时候。佩佩尔科恩是一个荷兰殖民者,一个来自爪哇的咖啡种植园主,因此微微带有一点有色人种的味道;他的名字叫皮特·佩佩尔科恩——他就这么称呼自己,例如当他说什么:“现在皮特·佩佩尔科恩要来瓶烧酒润润喉咙了。”就习惯这么讲,不过他所有这些个人的特点,都不足以引起我们的注意,都不成其为到了晚上十一点我们还来讲他的故事的原因:在贝伦斯大夫操着五花八门的语言领导的这所疗养院里,伟大的主啊,真是太丰富多彩,太斑驳陆离啦!眼下院里甚至住着一位埃及公主,也就是曾经送给贝伦斯顾问一套很值得玩味的咖啡具和斯芬克斯的那位;她的形象举止异常引人注目,让尼古丁熏得黄黄的手指上戴满戒指,头发剪得很短很短,除了吃正餐的时候一身巴黎时装,平时却穿着男人的休闲西服和笔挺的裤子游来荡去,对一帮男士似乎视而不见,偏偏只对一位犹太裔的罗马尼亚女人大献殷勤;这犹太女人让人家称她作兰道埃尔太太。与此同时,公主殿下却让帕拉范特检察官爱得失魂落魄,以致忘掉了自己原本醉心的数学。不仅公主本人令人目不暇接,在她为数不多的随从中还有一名骟过了的摩尔黑人;这家伙一副病弱胚子,尽管是个施托尔太太喜欢拿来戏耍嘲弄的阉鸡公,却好像比谁都更加贪生怕死,自打见了透过自己的黑皮肤拍下来的片子,就一直垂头丧气……

与这摩尔人相比起来,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的皮肤几乎算不上有颜色。设若我们像前面一样,给小说的这一节也冠上“又来一位”这么个小标题,那么谁都不用担心在此又多了个引起精神混乱的角色,又多了个夸夸其谈的说教者。不,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其人绝不是要叫世界产生逻辑混乱。我们会看见他完全属于另一类型。至于这样一个人怎么同样会令我们的主人公意乱心烦,下面自有分晓。

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抵达达沃斯车站乘的是舒舍夫人同一班夜车,上山庄疗养院来坐的是她同一辆雪橇,然后又同她一起在餐厅里吃了晚饭。他们不只同时到来,而且一块儿到来;这种一块儿并未到此为止,例如在餐厅里安排座位时便继续了下来:荷兰绅士与回归原位的女病友一起,也坐在了“好样儿的俄国人席”,正对着那个给大夫预留的座位,也就是教员波波夫曾经作过疯狂而含义暧昧的表演的那个位置,——这种一块儿叫善良的汉斯·卡斯托普乱了方寸,因为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宫廷顾问曾以自己的方式给予暗示,让他知道了克拉芙迪娅归来的日期和时辰。贝伦斯提前对他说:

“哎,卡斯托普,小老弟,忠诚的等待即将得到回报。明儿个傍晚小猫咪就要溜回来喽,我收到电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