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88页)

我们多次保证过,我们既不希望美化他,也不希望丑化他,而想他是怎样就说他怎样;因此我们就不愿避而不谈,他有对神秘玄虚的现象作沉思默想的癖好,甚至于乐此不疲,还有意识地诱发这样的思考,虽然经常也作相反的努力,企图克服自己的恶癖。他可以静静坐在那儿,手里摆着他的怀表——一只薄而光滑的金表,镌刻着他花体字姓名的表盖儿已经被揿开,低头望着那圆形的细瓷表盘,只见围绕表盘刻画着两圈黑红两色的阿拉伯数字,表盘上两枚精细而扭曲的金质指针各有所指示,只有那纤细的秒针孜孜不倦,在嘀嘀嘀地一个小格儿一个小格儿往前奔。汉斯·卡斯托普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颗秒针,想要阻止、拖延它几分钟,好让时光滞留在黑色的数字上。然而这针仍自顾自地一点一点迈步向前,根本不理那些数目字,只管走近它们、触及它们、越过它们、再抛开它们,与它们越抛越远、越抛越远,随后又重新开始,重新走近。这指针对时间、对分秒划分、对表盘刻度,统统麻木不仁。真希望它跳到了六十下能稍微停一停,或者至少发出一丝丝信息,让人知道这里有点事儿已经完成。然而,它那匆匆忙忙地、不加区别地越过一条条未标明数字的细线的神气,让人看出它路途上的所有数字和划线,对它来说统统不过是陪衬,因此它就只管走啊,走啊……就这样,汉斯·卡斯托普又把他这由玻璃表面罩着的玩意儿藏进背心口袋,任随时间自己流逝它的去。

年轻冒险家心理上发生的变化,叫我们怎样才能给平原上的正派人解释明白呢?他对时间的迷茫懵懂与日俱增。如果稍许宽容一些讲,要把现在与昨天、前天和大前天分开,把这些相互像鸡蛋一样的时间分开,已经让他觉得有些困难的话,那么现在和眼下,就同样容易和可能跟一个月或者一年之前的那个“现在”,混淆不清以致模糊地成为“永远”了。不过呢,只要对于“已经”和“还是”的理性意识,还和“未来”泾渭分明,那就不知不觉会出现一种诱惑,就是把那些原本用于区分“今日”与过去和将来的关系名词,也即“昨天”和“明天”的含义加以扩展,并且适用于更大的范围。也许不难想象在一些更小的行星上面,存在着某种生物,遵循着更加细微的时间划分;对于它们“短暂”的生命来说,咱们秒针细碎、灵敏的跳动,已相当于时针的拖拉、迟钝。可是也可以设想有这样一些生物,在其广阔的空间领域中时间不得不相应地迈开大步,于是乎“刚才”、“过一会儿”、“昨天”和“明天”这样一些表示距离的时间概念,意义就获得了极大的扩展。我们讲,这不只是可能的,而且以一种宽容的相对主义精神进行评判,或者遵循所谓“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习俗”的说法,甚至应该称之为合法的、健康的,也值得尊重。然而,一个年龄与卡斯托普相仿的地球之子,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学期原本都应该还起巨大作用,还会在生活中带来许多的变化和进步,——可是有一天,他却沾染上恶习,或者说有时候竟随波逐流,不再讲“一年以前”,而是用“昨天”和“明天”代替“过去了一整年”的说法,对他我们又该作何感想呢?这里毫无疑问适合用上“迷惘与混乱”这个评语,以表示我们极大的忧虑。

地球上存在一种生活状态,存在一些地域环境——以我们眼前所处的情况,使用“地域”一词无妨,在这样的状态和环境下,上述模糊、混淆时空距离以致于昏头昏脑到了不见差异的情况,在一定意义上是自然和理所当然地会发生的,所以嘛,假期里让自己来沉溺于如此迷人的状态几个小时,应该讲无论如何都合乎情理。我们说的是海滨漫步来着,——对这样的境况,汉斯·卡斯托普没有什么时候不满怀热烈的向往,——我们知道喽,生活在这儿的冰天雪地里,使他喜欢回忆故乡柔软的沙滩,在回忆时心存感激。我们相信,我们提起这一美妙的失落之感,读者也会凭经验和回忆给我们响应。你在沙滩上走啊,走啊……这么走着,你将永远不会及时转身往回走,因为你已失落了时间,你已失落了自己。哦,大海,我们坐得远远儿地谈论着你,我们对你献上我们的思念、我们的爱恋,你呢,也该进入我们的故事,明明白白地,大声疾呼地,进入我们的故事,就像你永远静静地躺在我们的心中,过去这样,现在这样,将来还是这样……汹涌呼啸的无垠荒漠,顶上撑着灰白色的大幕,湿乎乎的空气侵袭人的皮肤,让我们嘴唇上老有盐碱味儿。我们走啊,走啊,走在富有弹性的沙地上,但见四处散乱着海草和小小的贝壳,耳边却被海风环绕。这博大、广袤而又柔和的风哦,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坦坦荡荡,在辽阔的天地间刮来拂去,造成我们头脑里微微的迷醉,——我们继续漫步,漫步,看着海潮涌过来又退开去,任随它用泡沫翻卷的舌头,舔舐我们赤裸的双脚。潮水像煮沸了,色泽既明亮又幽暗,一浪高过一浪地喧嚣着,像绸缎一般摔打在平缓的岸边上,——极目望去,哪儿都如此,远方的浪峰上也如此,都是此起彼伏、沉浊持久的汹涌咆哮,搞得人的耳朵再也听不见世界的任何其他声音。深沉的快慰,有意的遗忘……让我们闭上眼睛,投进永恒的怀抱!可是不,你瞧啊,在那灰绿色的汹涌的远方,在那海面急速缩减成地平线的所在,浮着一只帆船。哪里?什么地方?有多远?有多近?你不知道了。你恍惚迷茫地失去了判断。要说出那帆船离岸边有多远,你必须知道船本身的体积有多大。是小而且近呢,还是大而且远?你的目光迷失在了无知之中,因为你本身没有任何器官和感官给你提供空间的信息……我们走啊,走啊,——走了已经多久?已经多远?这也不明不白。我们的脚步始终没有任何变化,这儿如同那儿,刚才如同现在和以后;时间溺死在了空间没有量度的单调中,从一个点移动到另一个点不再成为运动,如果周围全一个样儿的话;既然运动不再成为运动,那这里便不存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