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88页)

喝完咖啡,他又开始行动。俨然如同一名指挥家,他手一挥大伙儿就停止休息闲谈,恢复了安静,正在乱糟糟地奏响的各种乐器也不再出声,只待他姿态优雅地发出指令,整个乐队便精力集中地开始演奏,——要知道他那白发婆娑的大脑袋,他脑袋上那对黯淡无光的眼睛,那额头上一道道深重的皱纹,那下巴上长长的胡子,那痛苦地咧开的嘴巴,都使他拥有不容争辩的权威,大伙儿只得乖乖儿地服从他的指示。谁都一声不响,只是含笑瞅着他,等着他,时不时地也有谁冲他点头笑笑,意思是给他鼓励。他于是嗓音低沉地开了口:

“女士们,先生们。——好的。一切都好。行——啦。不过希望各位注意,——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也不能够忽视……不过这点没什么好再讲。我需要讲的不是这个,而主要是也唯一是我们的职责……只是加之于我们的——我一再反复强调这个词——不容推脱的职责……不!不,女士们,先生们,这样不行!这样不行,好像我……想到哪儿去喽,好像我……行——啦,女士们,先生们!完全行啦。我知道咱们意见完全一致,既然如此:言归正传!”

说了半天他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的脑袋显得那么富于思想,他的表情和手势那么果断、深刻和富有表现力,结果是谁都觉得聆听到了金言谠论,包括聚精会神地听着的汉斯·卡斯托普也如此,尽管也意识到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没有任何实际的内容,然而却不觉得它有什么缺点。我们可以设想,一个聋子处在这样的场合心情如何。也许他会很懊恼,因为他根据表情得出对谈话内容的错误结论,并且会以为,自己由于残疾而显得愚蠢。这样的人往往会丧失自信,陷入自我烦恼。在另一桌有位年轻的中国人却相反,他德语还挺差,虽听不懂却认真地听了、看了,听完为表示高兴和满意竟用英语喊了一声“太好啦!”——甚至还鼓起掌来。

且听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言归正传”。他挺直身子,扩展了一下宽宽的胸部,扣严了罩在紧身马甲上的花格子礼服,须发雪白的脑袋威严得像位国王。他招招手唤来女侍者——正是那位女侏儒,——她虽然忙得不可开交,却召之即来,他的手势太有权威啦;她站在老爷子的座位旁,一只手端着牛奶壶,一只手端着咖啡壶。就连她也免不了扬着自己大而老气的面孔冲他微笑,点着头表示乐于为他效劳,也免不了被他皱纹深重的额头下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给镇住,被他举起来的那只指甲尖长如同梭镖的手,那只拇指与食指弯成一个圈儿、其他三根指头冲着天空的大手给镇住。

“我的孩子,”老先生说,“……好。一切都很好。您个子小小的,——可对我有啥妨碍?恰恰相反!我看到了好的一面,感谢上帝他让您成为现在的您,而且由于您矮小得出奇……好啦好啦!至于我对您的希望,那也很小很小,也小得出奇。可首先告诉我,您叫什么来看?”

女侍者笑起来,说话变得结结巴巴,最后讲她名叫艾美伦提亚。

“美极啦!”佩佩尔科恩大叫一声,身体靠到了椅背上,冲女侏儒伸出一条胳膊。他喊叫的语气之重,仿佛想说:“您还想怎么样哦?一切都太美太美啦!”

“我的孩子,”他极其严肃地,甚至有些严厉地重新拾起话头,“……这超乎我的所有期望,艾美伦提亚……您讲的时候很谦虚,可是这个名字……和您本人配在一起……总而言之,真是再好不过啦。它值得人迷恋,值得人投入胸中的所有情感,以便……用亲昵的爱称……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孩子?它的爱称——可以是伦提亚,不过艾姆欣可能更亲切,——眼下嘛也不用犹豫动摇,我就叫您艾姆欣好啦。我说艾姆欣,我的孩子,注意:一点点‘面包’,亲爱的。等等!站住!免得一不留神造成误解!我在您相对大了些的面孔上看见了这种危险——‘面包’,伦茨欣,但不是烘烤的面包,——烤面包咱们桌上还有的是,各式各样都有。而是烧的‘面包’,我的天使。上帝的面包,清洁透明的面包,样子小小的十分可爱,也就是用来提神那种。我没有把握,不知这个词的意思对于您……我想建议换个说法,即用来‘强心’那种‘面包’;这你不会再误会了吧,按照通常轻率的意思……行——啦,伦提亚。行啦,万事大吉。以我们的义务和神圣职责来说……举例讲也就是我们光荣的责任,你个头儿出奇的小性格却异常坚强……来一杯杜松子酒吧,亲爱的!——为了乐一乐,我想讲。施达梅尔杜松子酒,艾美伦茨欣。快去啊,快去给我拿一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