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88页)

到约阿希姆不顾一切地自行出院为止,或者前前后后整个算起来,汉斯·卡斯托普和他一起在这山上到底生活了多长时间?按照日历,约阿希姆犟着出院是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多久,什么时候又重新入的院?他回来以后又从时间中彻底消失了,在此之前汉斯·卡斯托普已在山上住了多久?约阿希姆就不讲了,舒舍夫人离开了疗养院有多长时间,她又是啥时候或者什么季节回来的?——是的,她真的回院来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回来的时候,他汉斯·卡斯托普按照地球时间计算,在这“山庄”疗养院里,已住了多少时候?等等这些问题,如果有人向卡斯托普提出来——可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提出来,连他自己也不曾提,因为他害怕对自己提这些问题,他就会用手指头儿像敲鼓似的敲击额头,犹豫不决,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这个情况令他严重不安,程度甚至超过了他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当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询问他的年龄,他竟一时间失去了应答的能力。是啊,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更加严重了,因为现在卡斯托普已经压根儿不再搞得清楚,自己到底多大年纪啦!

这听起来可能荒诞离奇,但却远远并非闻所未闻或者绝无可能,而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我们每个人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条件摆在了那儿,就没任何办法能保证我们不堕入对时间的茫然无知状态,也就是说连自己的年龄都不再知道。产生这种现象可能是由于我们体内缺少某种时间器官,也就是我们完全没有能力不依靠任何外在的参照物,仅凭自身的感觉就可以哪怕只是大致准确地确定时间的进程。不幸被埋在井下的矿工,失去了任何观察夜与昼更替的可能,在侥幸获救时猜想自己在黑暗的地底下,在希望与绝望的交替中,熬过了三天时间。可事实上却是十天之久。有人也许会想,他们身陷绝境,必定感觉时间变长了。事实上呢,反而收缩到了不足实际长度的三分之一。由此可见,在促使神智迷乱的条件下,人的软弱无助更倾向于感觉时间极度地浓缩了,而不会拖长时间。

当然,现在没有任何人否认,汉斯·卡斯托普只要愿意,他也可以计算计算,使自己毫不困难地脱离对时间的无知状态,恢复头脑的清醒;同样,要是读者您健全的意识也讨厌含含糊糊,那也只需要稍稍下点功夫,就能做到这件事情。至于具体讲到汉斯·卡斯托普,他对此似乎并不特别有兴趣;仅仅得花些力气来摆脱迷茫懵懂状态,弄清楚自己在山上又长了几岁,就已不合他的口味;何况还有一种良心上的恐惧妨碍着他,——虽说显而易见的是对时间漠不关心,乃缺少良知的最恶劣表现。

如果还不能说环境令他存心不良,那也严重影响了他,使他缺少良好的意愿;这样一种情况,我们不清楚可不可以作为原谅他的理由。舒舍夫人已经回来了,只是回来时的情况汉斯·卡斯托普连做梦都想不到——但却又是在他梦想她回来的地方。时间又到了充满节日气氛的圣诞节前的一个月,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即天文学所谓冬季的开始,已指日可待了。可实际上呢,如果不照搬理论教条,而是着眼于是否下雪和寒冷,那么只有上帝知道冬天已经开始多久了,是的,这地方的冬天一年到头确实只有短暂的间歇,只是间或让一些骄阳似火、天空蔚蓝得近乎发黑的夏日代替;也就是一些在冬天里也让人觉得是夏天的日子,只要你不在意那原本在夏季的任何月份也一样会下的雪。关于这样的大混沌,汉斯·卡斯托普和已故的约阿希姆曾经聊过多次,说它模糊混淆了四季,剥夺了一年的月份和时序划分,从而将漫长无聊变得快活短暂,将短暂快活变得无聊漫长,以致拿约阿希姆曾经怀着厌恶说过的一句话来讲,时间就根本不值一提了。让这大混沌给模糊混淆了的,说到底不过是“仍然”和“又已经”这样一些感觉或者意识;——这就造成了那些最令人晕头转向、莫名其妙和迷惑不解的体验之一种,卡斯托普上山第一天感觉到自己有不道德的倾向时,就尝到了这种体验:当时,在热热闹闹的餐厅里一日五餐地大吃大喝,他第一次无缘无故地感到了眩晕。

自此以后,卡斯托普这种知觉和精神的混乱更加严重了。尽管他对时间的主观体验已经削弱,或者已经消失,时间自身却仍有其客观现实性,只要它多久还在“活动”,还在“显现”。职业的思想家才会考虑他墙边搁板上的那只密封罐,是否不受时间影响;卡斯托普呢只是由于年少气盛,也一度思考过这样的问题。然而我们却知道,即使是传说中一睡七年的那个人,时间也没有放弃对他做工作。相传有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天睡觉,一睡便睡了整整十三年;可是一位大夫对她的身体状况作出判断:她不再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而已经发育成为成年的女子。事情也只能是这样。死者已经死了,故人确已故去;他将有的是时间,就其个人而言,也就是完全没有了时间。不过这却不妨碍他的头发和指甲继续生长,不妨碍一切的一切……不过,我们不想再重复约阿希姆对此有过的武断说法;对这样的说法,当时未改平原习气的汉斯·卡斯托普曾产生了反感。他的头发和指甲也在长喽,看来长得还很快;经常地在“村子”正街那家理发店里,他就系着白围裙坐在活动自如的椅子里修剪头发,免得它们垂下来盖在耳朵上。他就经常这么坐着,或者说坐着就为跟那手脚灵巧、善于奉迎的理发师聊天,同时让他跟时间一起做自己的工作;要不他就倚着阳台门站在那里,从他那漂亮的丝绒套子里取出小剪刀、小锉子来,精心修剪自己的指甲,——蓦然间他又感觉到曾经有过的晕眩,而且还夹杂着某种恐惧,某种好奇的惊喜:晕眩这个词在此意义摇摆,一语双关,同时有着飘飘然和迷迷糊糊的意思,就是已不再能够区分“仍然”和“又是”,已经把两者搅和、混淆在一起,结果剩下的只有失去了时间意义的永远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