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变迁

时间是什么?是一个谜——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威力无比,是现象世界存在的一个条件,是一种运动,一种与物体的空间存在和运动紧紧结合在一起的运动。那么,没有运动,就没有时间?没有时间,也没有运动?只管问吧!时间是空间的一种功能?抑或相反?抑或两者原本是一回事?这可走得太远了!时间在行动,具有活动性,能够“产生效果”。什么样的效果?变异!这时不再是那时,此地不再是彼地,因为在它们中间有了运动。然而,由于人们用来计量时间的运动又是循环往复的、自我封闭的,这样的运动和变异差不多同样可以称为静止不动;因为那时不断地在这时重现,彼地不断地在此地重现。再者,人们不管怎么拼命动脑子,也想象不出一个有尽的时间和有限的空间,便只好下决心将时间和空间都“想成”是永恒的和无穷的——人们显然认为,这么想尽管并不真的很好,却也差强人意。可是,确定了时间和空间的永恒与无穷,是否意味着在逻辑和计量上否定一切有限和有穷尽呢?相对而言把它们贬低成了零呢?在永恒中可能有先后吗?在无穷中可能有并存吗?就算不得不承认永恒和无限这个前提,那么距离、运动、变化乃至仅仅是宇宙中有限物体的存在等等概念,又如何才能与之谐调起来呢?诸如此类的问题,你可以一个劲儿地问下去!

汉斯·卡斯托普也正为类似的问题绞尽脑汁;还在上山之初,他的脑子便已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对这些玄妙的问题似乎格外敏感,一度非常爱发牢骚和钻牛角尖。他问自己,问好性子的约阿希姆,问老早已让厚厚的积雪盖住了的山谷,尽管从任何方面,他都看不出可以得到近乎答案的希望——至于哪一方面让他最失望,却很难讲。他之所以向自己提出问题,正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解答这些问题。约阿希姆呢,他更是对这些问题全然不感兴趣,诚如汉斯·卡斯托普那天晚上操着法语所说的,他一心只想着下山当兵去;为了实现这个时而向他靠近又时而愚弄他、疏远他的愿望,约阿希姆作着可谓艰苦卓绝的斗争。新近他好像已打定主意,要最后决一死战。可不是嘛,这位善良的、耐心的、诚实的、心中只想着报效国家和遵守纪律的约阿希姆,他近来真叫怒不可遏,恨透了那个所谓的“加夫基等级体系”[1];就是按照这个体系所定的标准,下边的化验室测定并标明患者带菌的等级,也就是根据化验物中是只有少量的细菌还是非常非常多,来确定“加夫基指数”,一切的一切全看这个数字的高低。因为它准确地表示出了患者康复的希望有多大;根据它,也不难断定他在山上还要呆的月数或年数,从为期半年的短暂访问直至大伙儿爱讲的“无期徒刑”。后面这个讲法,从严格的时间意义来判断,其实又经常没有什么意义。上面说了,约阿希姆对“加夫基等级体系”气愤之极,公然宣称不相信它的权威——不是完全公开的,不是直接地冲着上边的人,但是却当着他表弟的面,甚至在进餐的时候。

“我烦透了,我不让人继续把我当傻瓜,”他大声说,黝黑的面孔涨得通红。“十四天前我的加夫基指数为二,小事一桩;今儿个变成了九,细菌简直挤都挤不下了,甭再提下山。鬼才明白是怎么搞的,真叫人受不了。顶上那所‘阿尔卑斯之宝’疗养院躺着个家伙,一个希腊农民,被人从阿卡狄亚送来的——论病情已毫无指望,害的是奔马痨,每日每时都可能进太平间,可他一辈子在痰里从来没查出过细菌。相反那位胖胖的比利时上尉——他已经康复出院——他在刚来时加夫基指数倒是十,细菌简直成群成堆,虽说他只有一个小小的空洞。让加夫基见鬼去吧!我不干了,我要回家,即便这样做我会死!”约阿希姆真的这么说了;而看着一个温和、稳重的年轻人竟然如此激动,大伙儿都感到痛心。约阿希姆扬言要不顾一切地下山去,使汉斯·卡斯托普禁不住想起他听见谁用法语说过的一席话。不过他没有吭声;他难道也能以自己的忍耐给表兄树一个榜样,就像施托尔太太似的?施托尔太太确实告诫约阿希姆别那样犯上抗命,劝他不如逆来顺受,学习学习她的忠诚;她卡洛琳娜·施托尔就是靠这种忠诚坚持住在山上,忍痛放弃了在康施塔特的家中做家庭主妇的职责和权利,为的只是有朝一日变成一个完完全全健康的妻子,重新回到丈夫的怀抱里去。不,汉斯·卡斯托普不能,何况在过了狂欢节以后,他对约阿希姆老感到内疚——也就是他的良心老对他说:尽管他们从未提及,可约阿希姆肯定知道那件事,肯定将它看作是跟背叛、怯懦和不忠差不多的,尤其是面对那一双圆圆的褐色眼睛,听见那动辄便爆发出来的哧哧笑声,闻到那橘子味儿的香水气息的时候。一日五次,约阿希姆处于这种香味儿的冲击之中,但每次都是规规矩矩地垂下眼睑去死死盯住面前的汤盆……可不是嘛,就在约阿希姆对他的那些关于“时间”的思考和观点的无言拒斥中,汉斯·卡斯托普也感觉出了他作为军人的庄重,因而自己的良心受到了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