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88页)

不过只字未提舒舍夫人并非独自归来,也许连他本人也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是跟佩佩尔科恩一起回来,而且还是一对儿;——至少第二天汉斯·卡斯托普对他提到这个情况,他显得惊讶和意外。

“我也不能告诉您,她在哪里钓到他的,”贝伦斯解释说。“显然是旅途中的相识,我猜想在从比利牛斯山那边过来的时候吧。是啊,您这失意的情郎,您暂时得容忍一下这老兄,一点别的法子都没有。关系非同一般喽,您明白。看样子,他俩甚至旅途花销都合在一起了。根据我听到的所有情况,那男的有钱得要命。退了休的咖啡大王啊,您得知道,带着个马来仆人,够排场不是。再说呢,他肯定不是来玩玩儿的,看来除了酗酒引起的痰滞塞,还有染上已经很久的恶性疟疾症状,您懂吗?一种顽固的隔日疟。对他您必须有耐心。”

“没什么,没什么。”汉斯·卡斯托普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同时心里想:“那你呢?你心情怎么样?你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吧,你这个脸颊发青的老鳏夫,我要没有搞错的话,你早就对人家心怀鬼胎,用画油画当幌子。你话里充满幸灾乐祸,我感到,可实际上咱俩只能同病相怜,在佩佩尔科恩问题上是一定意义上的难兄难弟。”

“一个怪人呗,确实与众不同啊,”卡斯托普打着手势形容说。“身体壮实,须发稀疏,这是我对他的印象,至少是今天早餐时我获得的印象。身体壮实却又头发稀疏,我的意见是必须用这两点来形容他,尽管两者通常似乎统一不到一起。他却是高大、魁梧,喜欢叉开腿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前面垂直的裤子口袋中;他那裤袋,我必须指出,确实是直着缝在前面的,而不像您、像我或像其他上流人士那样缝在侧边。当他那么叉开腿站着,按荷兰人的习惯上腭音很重地说着话,确实是给人一个十分壮实的印象。只不过呢,他下巴上的胡须稀稀落落,就是既长又稀疏,叫人觉得数也数得过来;还有他的眼睛也又小又黯淡,简直叫我怎么都辨不清是什么颜色;他总是拼命睁大眼睛,然而毫无用处,反倒只是使前额上的皱纹更深更显;这些皱纹一直从他的鬓角牵上来,到了上边则横贯整个额头。您知道,他的额头又高又红,立在周围的头发虽说长长的,却很稀疏;眼睛呢小而黯淡,不管他怎么睁大。还有他那紧身马甲,叫他看上去有了点教士的味道,虽说他那套礼服是格子花的。这就是今早上我对他的印象来着。”

“我看呐,您真是盯上他了,”贝伦斯应道,“不过,好好研究一下此人的特点,我觉得也是对的,因为您毕竟得接受和适应他的存在嘛。”

“是啊,我们是得好好注意他。”汉斯·卡斯托普说。——这样,给那位新来的不速之客绘制一张大致不差的像,就成了他的任务;事实上,这任务他完成得不坏,——要让我们来完成,结果未必会好多少。无论如何吧,他进行观察的位置有利之极:我们知道,克拉芙迪娅不在期间,他的座位移到了与“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相邻的一席,两张桌子并排着,只是人家的那桌更靠近露台的门罢了;而且汉斯·卡斯托普和佩佩尔科恩一样,都面向餐厅窄的一头坐在那儿,也就是所谓肩并肩坐成一排,只是汉斯·卡斯托普还稍稍靠后一点儿,这样观察起来既轻松又不易被发现;——至于斜对面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他则将她侧影的四分之三,收入了眼底。对于他那天才的素描,可以补充完善的大概是:佩佩尔科恩的上嘴唇胡子刮光了,鼻头大而多肉,嘴巴同样挺大,嘴唇线条却不规整,像是给皲裂开了。还有,他的手虽然也挺宽大,却蓄着尖尖长长的指甲,说话时很喜欢打手势。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尽管汉斯·卡斯托普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就像一位乐队指挥似的,他的手势漂亮、精准、细腻、娴熟而富有吸引力、感染力,有时将拇指跟食指弯成一个圆圈儿,有时又慢慢地平伸出宽阔的、指甲尖长的手掌,像是要平息什么,像是要引起重视,但在别人重视了并且含笑聆听之后,他却又令人失望地大发一通莫名其妙的议论;莫名其妙得不只是令人失望,——或者说也不真令人失望,更多的是叫你又惊又喜;要知道,他的手势如此细腻、有力并且意味深长,已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言语的缺失,并引起听者精神上的满足感、娱乐感和丰富感。有时候他根本不再发议论。他只把手轻轻抚在左边的邻座即一位年轻的保加利亚学者的小臂上,或者是抚着右边的舒舍夫人的手臂,然后再把这只手斜着向上抬起来,要求人家保持沉默和神经紧张,一边听他准备说的话;同时他眉毛扬得高高的,致使额头上的皱褶变得深而又深,而且直至弯向了外眼角,脸上活像戴了个面具——坐在一旁的人已经屏住呼吸,随后他低头瞅着面前的桌布,张开嘴唇干裂了的大嘴,像即将发表什么惊天动地的宏论似的。这么坚持了一小会儿,他却吐出一口长气,然而什么也不讲,像是示意大伙儿可以“稍息”了似的又开始喝咖啡;他喝的咖啡特别浓,因此也就用一只他个人专用的咖啡机烹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