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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班几乎都待在房里,好像犯人。才九个月大,有栅栏的小床便已经关不住他。一次,海蕊发现他差点从床头翻出来。他们帮他买了普通小床放在房间。他很快便学会走路,成日扶着墙或椅子走动。他没经过爬的阶段,直接便撑直身体站立。地板上到处是玩具——应该说玩具的碎片。他不玩玩具,而是把玩具拿起来猛捶地板或砸墙,直到破裂为止。到了他无须扶住任何东西就能独自站立的那天,他发出胜利的咆哮。其他小孩在这种成就突破时刻,多半会咯咯笑出声,渴求大人的疼爱、赞美、钦佩。但这孩子不一样。他的胜利时刻是冰冷的,完全忽视母亲,自顾蹒跚走动,眼睛里闪耀着冷酷的喜悦。海蕊常怀疑班看着她时,心里在想什么。他的触摸与注视丝毫不透露出他知道——这是他的母亲。

一天清晨,海蕊突然惊醒,爬下床走进班的房间,看到班巍巍站在窗沿上。窗台非常高——天知道他怎么爬上去的!窗子大开,班随时可能摔出去。海蕊心想——真可惜,我干吗走进来?她不准自己心惊于这个想法。他们替窗子加装粗大的栏杆,班会站在窗台上,手抓着栏杆用力摇动,观看外面的世界,发出阵阵刺耳的怒吼。整个圣诞假期,他都被关在房里。客人语气小心地问:“班近来如何?”听到回答“哦,他很好”,便不再询问。这实在是奇怪的景象。有时班的狂叫声传到楼下,众人顿时停止谈话,然后蹙起眉头,这正是海蕊畏惧看到的——这掩饰了他们的批评或不便说出口的想法。

这房子的气氛不再一样;大家都很紧张、警觉。海蕊知道,有时客人会被班撩起恐惧不安的好奇,趁她不在时偷偷跑上楼看他。她知道,因为之后他们看她的神色会变得不一样。她暗自生气——我倒成了罪犯啦!她花太多时间独自生闷气,无法平息。她深信就连戴维也谴责她。她对戴维说:“我猜古时候,在原始社会里,人们惩罚生下怪胎的女人就是这样。好像全是她的错。但我们是文明人!”

戴维说:“你太夸张了。”近来他和她说话,都是这副耐心、警觉的口吻。

“夸张,这话倒适用于这个情景!恭喜啊!我夸大其词!”

“老天爷,海蕊。”他换上不同的口吻,无助般,“别这样——如果我们不连心,这……”

复活节时,女学生布姬达回来探望这个平凡生活的神奇王国是否继续存在,她问道:“班是什么毛病?先天愚型病吗?”

海蕊说:“唐氏综合征,现在大家不说先天愚型病。不是的,他不是。”

“那他是什么毛病?”

海蕊生气地说:“什么毛病也没。你可以自己看。”

布姬达走了,没再回来。

暑期开始,那是一九七五年。这次来访的客人少了:有人写信或打电话来说他们负担不起火车票钱或汽油钱。多拉丝说:“总比没借口好。”

戴维说:“大家手头紧。”

“他们以前可没紧到无法来这儿白吃白喝几星期。”

班已经一岁多。一个字也不会说,这点倒像正常孩子。现在要把他关在房间并不容易。孩子们在花园里玩耍时,总是听到他响亮、愤怒的呐喊,看到他站在窗沿试图推倒栏杆。

所以,他们把他放出小监狱,让他下楼和其他孩子一起。他似乎知道他该喜欢他们,他会独自站着、低着头,观察大家闲坐在厨房的大桌旁说话或在起居室聊天,小孩跑进跑出。他的眼睛瞪着这个,又转头看着那个,被看的人察觉他的固执凝视,便停止谈话,或者转身侧过肩膀,以免和他四眼相望。只要班一现身,就能让一屋子的人噤声或者离开,他们随便编个借口走开。

假期尾声,有客人带了一只小犬来访。班简直一秒钟都不放过它,狗儿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班不抚摸也不宠它,只是站着瞪它。一天早上,海蕊下楼替孩子准备早餐,看到那只小狗死在厨房地板上。它心脏病发作?一阵疑心大作,她冲上楼去看班是否在房里。他蹲坐床上,看到她进来,抬起头对她笑,无声的笑,一如他的作风,好像在龇牙咧嘴。他可能自己开门,静悄悄穿过熟睡的父母,爬下楼,找到那只狗,杀了它,然后无声爬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他一个人,办得到吗?海蕊将班反锁在房间里,如果他可以杀死一只狗,就能杀死小孩。

当她再度下楼,孩子们已围住那只死去的狗。大人们也来了,他们想些什么,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