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海蕊不吭声,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根本不是重点。

但她还是去找了布莱特医师。

他说:“嗯,或许我们少算了一个月——如果是这样,你实在太粗心了,海蕊。”

大家都如此斥责她,她冲口说:“每个人都免不了犯错。”

布莱特医师摸到她腹部激烈的胎动,忍不住皱眉说:“嗯,没什么大毛病,是吧?”但他的表情有点不确定。布莱特医师已不再年轻,表情显得烦恼,海蕊听说他的婚姻不幸福。以前她总觉得自己优越于他;现在却觉得任他摆布,躺在那儿仰望他缄默的专业表情,希望他说点别的。说些什么呢?一个解释。

布莱特医师别过脸说:“你必须放轻松点。”

背着布莱特医师,海蕊喃喃道:“你自己才该放轻松点!”随即她谴责自己——臭脾气的女人。

前来度圣诞的亲友知道了她怀孕的消息——这是失误——可是,现在他们还蛮高兴的,真的……多拉丝对戴维、海蕊说:“你们自己辩护吧。”访客都得帮忙做家事,比以往出力更多。海蕊没法做菜、操持家务,啥事都没法做。必须有人服侍她。

新来的访客听到此消息,都先是面露吃惊之色,然后开起玩笑来。有时众人谈笑,一看到戴维与海蕊进房来,便马上噤声。他们是在谴责批评。多拉丝被认为是维系这个家庭正常运作的唯一功臣。大家也提到了戴维的微薄薪水与庞大压力。他们甚至还拿詹姆斯听到消息后的可能反应开玩笑。然后他们当面揶揄这对夫妇。戴维与海蕊的生殖能力备受赞美,还有主卧房的影响。戴维与海蕊以轻松的态度面对这些玩笑,但还是觉得刺人。人们看待这对夫妇的眼光不同了。戴维与海蕊那种安静坚持、有耐性的素质吸引他们相互厮守,催生一个家,将不可能现身的人从英国甚至世界各角落召唤来齐聚一堂,譬如詹姆斯从百慕大赶来,德博拉从美国回来,连杰西卡也答应来短暂露脸一下。过去,他们的这种素质(不管是什么)与对生命的欲求受到众人尊敬(无论大家是语带忌妒或慷慨推崇),现在,它的负面效应浮现:譬如海蕊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无法应酬,虽决心下楼参加派对,却无力支撑,随即上楼休息;又譬如,多拉丝虽仍有耐性,却面露难色,因为她从早忙到晚,有时夜里还不得歇;还有,孩子们变得爱吵架,渴求大人的注意力,尤其是小保罗。

布莱特医师介绍一个村里的女孩来帮忙。她和前面三个女孩一样,好脾气,懒惰,除非明白指示她,否则她永远不觉得有事该做。她被四个小孩家庭的工作量吓到了,但还颇喜欢这家人闲坐聊天的社交气氛,没多久便和大家打成一片,一起吃饭、聊天,好像被人服侍没什么不妥。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快乐家庭聚会结束后,她也会马上找借口离开。

家庭聚会也果真结束了,比往年提前许多。杰西卡(穿着鲜亮夏服,丝毫不肯对英国冬天让步,只加了件羊毛背心)突然记起她答应别人的邀约,提早离去,德博拉和她一起走。詹姆斯也接着告辞。菲德烈还有书要写。对他们颇神迷的布姬达看到海蕊躺在床上捧着肚子、眼泪滚下脸庞,因无法形容的痛苦而呻吟出声时,吓得也哭了,说她早知道这一切太美好,不可能持久,然后随母亲回家。她的母亲刚再婚,根本不想要她。

来帮忙的女孩也回家了,戴维只得到伦敦寻找专业保姆。他负担不起,但詹姆斯说他愿意出钱,直到海蕊身体好些为止。他的口气颇暴躁,一点不像他平日,明白表示海蕊既然选择了这种生活,就不要期待别人来付账。

但是他们找不到专业保姆,她们都希望待在伦敦,或者跟随只有一两个小孩的家庭出国。乡下家庭,四个孩子,女主人肚子里还有一个,听了就让她们退避三舍。

最后是菲德烈的表亲爱丽丝——一个落魄寡妇,前来给多拉丝帮忙。爱丽丝手脚利落,个性紧张,小题大做,好像一只灰色小猎狗。她的三个孩子都大了,还抱了孙子,但她不想麻烦孩子,此话让多拉丝口出尖酸批评,听在海蕊耳中,倒像在指控他们。多拉丝不喜欢屋里有个同年龄的女人分享权威,但是没办法。海蕊几乎什么事都无法做。

海蕊又回去看布莱特医师,因为胎儿实在精力旺盛,好像要扯破她的肚皮而出,她不能睡觉也不得休息。

“你看看,”她的肚皮一下子隆起、震动又平息,她说,“才五个月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