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9页)

她抬起蓝色的小眼睛看我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怨恨,而我看她的眼神,我自己也有数的,那纯粹是气恼。

我琢磨着安妮的思维、她的生活,都是封闭的圈子。她不愿从萎靡不振中走出来,不愿打破这个圈子。我们这些折磨她的人喜欢幻想着,她要是那么做的话,她就会在午餐中心,或者旅行途中,或者教会主持的义卖会上,找到某个人,或许还不止一个,会喜欢她,会上门来看她。毕竟老安妮兴致勃勃的时候,还是很讨人喜欢的,而从一个朋友就会发展出其他朋友。安妮会成为这片区域老太太群体当中的一员,她们精神饱满,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有来有往,聊东家长西家短,出去短途旅行,时不时相互串门。

想到伊丽莎·贝茨,我们都大声说,想想她多喜欢出门四处溜达!

“但她死了。”安妮得意地说,很洞悉内情地摇头晃脑,意思是:我逮着你的破绽了。

“可是她还活着的时候确实是出门四处走动啊。她什么活动都参加呢,差不多到她快不行了为止。”

“我带着助行架怎么参加啊?”

“可许多人也都用助行架,还出门到处走的呀。”

安妮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嘟囔着说她会的,等天气好了的时候。上星期她每天都说她会的,等天气好了,而夏末的太阳天天都照耀大地。只要踏出这周而复始的圈圈一小步,安妮就会……

但这个决定几年前就做了,那时候她决定要用助行架,尽管“他们”所有人都说她完全可以自己走,犯不着用助行架。

“哪一天,天气好的时候……”安妮那时候就在嘟囔了。

哦,对我而言,安妮确实可以作为前车之鉴。我坐在她对面,听她第一百遍讲起她有天晚上穿一条粉红底色蓝波点的裙子,和她妹妹一起出去的情形;她怎么习惯于给她丈夫烧苹果酱汁让他配猪排吃,但她不清楚他是否喜欢那种口味;他死于癌症的时候—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肺部被炮弹碎片击中过,她拿到了补偿金,把钱花在一件镶有丝绸纽扣的黑色兔毛大衣上,还买了件狐皮领披肩,如今那披肩躺在抽屉里,团成褐色的一坨,发出难闻的气味。谁伸手去取围巾或者拿丝袜的时候,披肩上鲜艳的纽扣就兀然冒出来。“你都对我的粉红色雪纺披肩做了什么?”“我不知道,安妮,我来看看。”

这一切我都听在耳里,思索并提醒着自己,我绝不能像她那样,绝对不能,一边还保持着脸上的微笑,表现得很友好。我绝不能死于怒火,也不能像蓬头垢面的老家伙一样在脏兮兮的房间里乱转,撞到四处与我为敌的上百样东西。安妮的生活遭到杂七杂八东西的侵袭,被吞噬殆尽,堆垒如墙的东西把她团团围住。通往厨房的走道那么长,那么容易打滑。她放下个玻璃杯,旋即就找不到了,因为杯子恶作剧自己躲起来了。她打碎了眼镜片,却把碎镜片藏起来,因为她受不了简娜或是莫琳为了叫她买新镜片跟她念叨个不停。她的双手在助行架的把手上打滑,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黄油给弄到上面去了。她的手指头已经肿胀了,活动起来不灵便,抓不住东西。在她的饭桌上,一瓶番茄酱她要找上半个钟头,结果发现其实就在碟子旁边,肯定是它自己走过来的。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只动物,蜷伏在肮脏的角落,不敢爬出来,因为会落入什么陷阱;又好像她得了某种怪病,究竟是什么怪病她甚至还猜测了—是不是流感?—主要症状是外界已经变成她的敌人。或许我有点瘫痪了,是这么回事吗?当你没法自如行动的时候,他们不就是这么说的?

我坐在那里,发觉自己一只手悄悄地摩挲另一只手,手指头上下左右游移,双双搁在大腿上。这时候我发现安妮正摸索着什么东西,而东西总是溜走,总是滑落。

我探访过安妮之后回家的第一个夜晚,凯特在家里,坐在沙发一角,双臂抱着她的小机器,两耳插着耳机线,从两根耳线之间注视着我。

我俯下身子叫喊道:“你想吃晚饭吗?”

她瞪着眼睛,然后才慢吞吞地摘掉耳塞。

“你不出去吗?”她可怜巴巴地问。

“不出去。你愿意帮我把东西放好吗?”

她缓缓站起身,拖着脚步跟在我后面进了厨房。我采购了一大堆东西,用于补充橱柜和冰箱的库存。我放下一袋切片火腿,这时候,凯特急切地朝火腿伸出手,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她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