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9页)

“不,我肯定是在这儿,不是在那儿。”她嘟哝着,渐渐坠入漆黑的梦乡。

在我看来,安妮的下坡路走得很快,用老年医学专家的话来说,叫“衰退”。外在的证据是:护士们每天过来叫她吃药,这可是新情况,大约从上个月开始的。不过她身上表现出焦躁和怒气,整个人非常苦恼。她的幻想都是绝望之人所特有的。她有个妹妹,和她一样年老体衰,因为得了关节炎一瘸一拐,离不开椅子,害得她的三个孩子要轮流上门去照顾她。几年前这个妹妹收留了安妮,那时候七十岁的安妮刚被迫从牛津大街那个女招待岗位上退休,心不甘情不愿,几乎整个人都崩溃了。她丈夫过世得早,她的生活重心和兴趣都在工作上了。没有了工作,就什么都没了。安妮开始酗酒,变成名声狼藉、招人讨厌的老太婆,成天在街上四处嗅着等酒吧开门。她妹妹叫她别再来了。再过千儿八百年她妹妹也不会同意让安妮和她住到一块儿;外甥和外甥女们就算做梦也不想挑起两副重担,现在已经有一副重担在肩头压着了。安妮必然了解这一切,她心里有数的,或者说以前是了解的。现在她已经故作不清楚,因为“他们”已经开始谈起养老院,甚至连简娜都不例外。“他们”说她要是在那儿的话,会有更多的人做伴,而不会成天一个人孤零零的。“他们”说会把她送到一家养老院住一个星期看她喜不喜欢,如果不喜欢她可以再回到自己的公寓。他们就像一群苍蝇似的,嗡嗡地飞进飞出,带来的全都是坏消息,而她躲不开他们。但在七姐妹路[40]上,有她妹妹在,她会去和她住一起,然后……地址是什么来着?我会叫简娜写信。

我已经给这个妹妹写了差不多有二十封信了,各种类型都有。如,很有礼貌地谈到近况:“你姐姐安妮现在很好,向你全家人问好。”安妮口述记下的信,求她伸出援手的:“你好吗,丽儿?我坐在这里,想着我们一起度过的所有美好时光。我好像还没有收到你的信。你收到我的圣诞卡了吗?”我寄了圣诞卡、复活节卡、我出公差在国外买的明信片,有阿姆斯特丹运河风光、蓝色多瑙河、巴黎咖啡馆等等,这些可怜巴巴的请求都没有得到回应。

“有啊,”我说,“我两周前写了信的,你不记得了吗?”

“两周,不,不是两周,”她愠怒地说,“怎么可能是两周呢?”

我不吭声,因为她实际上是在抗议时间本身,时间这个骗子,已经从她脚下飞快地带走了她的生命。

“那好吧,你只要找出我的信纸,我来告诉你怎么写。”

亲爱的丽儿,你好吗?我已经不比从前了……

她费力地签了名,她写的“安妮”看起来像是出自刚尝试书写的小孩子之手。

我坐在那里,正如我过去陪伴莫迪、陪伴伊莉莎时那样,看着这个我熟识的老妇人,如果她能在家庭环境当中生活,或者哪怕只要是有另一个人做伴,就可以再活个十年或者二十年。而眼前的实际情况是,她无处宣泄的精力随着她孤独的怨念在体内翻腾,整个人日渐销铄萎缩:“高血压,他们说我得的是,”安妮喃喃自语,她的脸烧得通红,能感觉到血液怦怦的猛烈冲击,“高血压,对吧?”

我知道,安妮将死于怒火,和莫迪一样,和伊莉莎一样。怒火每天都由我们助长,由“他们”助长,这些人进进出出,面带虚伪的微笑;他们表面看来是好朋友,会留下两饭盒的菜肴,给她洗澡,打扫房间地板,为她煮一杯茶,但是现在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那副笑脸就收了起来,开始说起养老院。“养老院!我自己有家呀。”安妮咕哝着,唉声叹气起来。她指的是那两个漂亮的房间,结果在一堆亲切友好的笑脸簇拥下,房间被夺走了,她给搬到这里来了,虽然她早就说了上千遍她不想搬走,不需要浴室,不需要热水。

“骗子。”提议她去午餐中心试试以后,我听见安妮在喃喃自语。

“可你都还没试过呢,安妮。”

“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是谁?”

“你去了以后就会认识他们的。”

安妮稳稳地坐着,这个胖乎乎的小老太太,站起身来也不及我肩高,身子周围铺开花卉图案的裙子。她垂下那张红通通的大脸,生气地瞪着肮脏的地毯,上面积着厚厚的烟灰、食物残渣和灰尘。家务帮手今天早上说她昨天已经打扫过了,不打算再打扫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