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八章 论交谈艺术(第8/11页)
你这是在支援他们。何苦乃尔?他们对你不会有丝毫感激之情,他们因此还会变得更蠢。别去协助他们,让他们走自己的路。他们将来再涉猎此方面是因为他们害怕受骗上当,他们绝不会对此类问题的基础和解释角度作任何改变,也不会把涉猎深入下去。你将此类问题稍稍偏离,他们就抓不住了;他们就会放弃这个领域,尽管此领域强劲有力美不胜收。那是些有效的武器,但武器的柄装得太糟。我经历过多少这类事情!如果你偶尔对他们的话作进一步阐明和确认,他们会马上抓住你,使你话中的优越之处脱离你自己的说法:“这正是我原来要说的;那恰巧是我的想法;如果说我讲得不如你,那只是我语言上出了毛病。”吹吧![40]对这种傲气十足的蠢行就得狡黠些。赫热西亚的信条,即不必仇恨,不必控诉,只须教育,在别处有道理,然而在此处,援助和纠正那些不需要并贬低援助和纠正的人乃是不公正不人道之举。我喜欢让那些人越讲越糊涂,越讲越尴尬,超过原来的程度;让他们能走多远走多远,到最后他们便会再一次认识自己。
蠢行和感觉错乱不是通过一次提醒可以纠正的。对这种纠正举动我们只能重复居鲁士说过的一番话。有人在战役即将打响的时刻催促居鲁士[41]去激励他的军队,居鲁士回答说:“在战场上,士兵不会因一次精彩的训话立即变得英勇善战,正如人不会听一支美妙的歌立即变成音乐家。”学艺活动必须事先进行,必须通过长期的坚韧不拔的教育方能完成。
我们只应把这样的关怀给予自己人,只应对自己人作如此勤奋的纠正和教育,但去对过路人说教,对初遇的无知之辈或蠢人进行教育,这可是我最不愿养成的习惯。即使在同别人闲聊时,我也很少这样做;我宁肯放弃一切也不愿参与这种人为的专横的教育。我的脾性使我不适于为初出茅庐者讲话和写作。但对大家谈论的一般问题或别人正在谈论的问题,无论我认为多么错误、荒谬,我从不以话语和示意动作横加阻挡。总之,愚蠢而又沾沾自喜,自喜到超过任何正常头脑合理自喜的程度,这种愚蠢比任何别种愚蠢更让我气恼。
明智禁止你自足、自豪,而且在别人靠倔强和大胆而快快活活信心十足的地方,明智却让你非但不快乐而且诚惶诚恐,这是不幸。最不聪明的人才傲视别人,才在从战场归来时风风光光兴高采烈。语言的自负和面容的快活往往使人们面对听众时占下风,因为听众通常判断力较弱,不能正确判断和分清真正的优势。固执和热烈坚持己见是愚蠢的最可靠明证。有什么东西像驴那样自信、坚决、蔑视一切,那样一脸沉思、庄重、严肃?
我们难道就不能将朋友之间互相开心互相嘲弄时打打闹闹、亲密无间、快快活活的争吵和互相打断话语的闲聊掺进交谈和交往中去?我的快活天性很适于这样的锻炼;如果说这样的活动不如前边谈到过的活动紧张,严肃,它却同样富于洞察力,同样妙趣横生,也同样有益,吕库古斯便认为如此[42]。就我的情况看,我在这样的交谈会友中自由不拘多于机智幽默,快乐多于创造,不过,我的忍耐力是无懈可击的,因为我能忍受别人的反击,不仅忍受激烈的,而且忍受冒失的,只要对方的话没有歪曲我的意思。别人向我发起冲锋时,如果我不能马上进行凌厉反击,我也不会有兴致靠疲疲塌塌、令人生厌的争论去凑热闹,否则就接近顽固了:我让对方的冲锋自行结束,并愉快地低头,把制服对方的行动推迟到更合适的时刻。没有老赚钱的商人。在自己力量不足时,大多数人会改变脸色和声音,但如果愤怒不得当而使人讨厌,不仅不能报仇,还会暴露自己全部的弱点和急躁。在快快活活时,我们往往可以弹拨我们的缺点中的那几根秘密的弦,而在一本正经时,我们一触这些弦就得互相顶撞,而且也不可能互相有效提醒各自的毛病。
还有另一种打闹游戏,鲁莽而又粗暴,纯法国式的,我恨它入骨:因为我的皮肤娇嫩而又敏感;我这一生曾看见这种游戏埋葬了两位血亲王公[43]。在玩耍中打架是令人厌恶的。
此外,我想评判一个人时,我会问他自我满意到何种程度,他的谈吐和他的工作到何种程度才能中他的意。我希望能避免这种漂亮的借口:“我干这活是在闹着玩,
这活计还在铁砧上,
别人便已把它抢[44]。
——奥维德
我在那里呆了不到一小时[45],此后再也没见过这活计了。”“可是,”我说,“让我们别去管那几件,您给我看能代表您全貌的那一件,通过这一件可以让大家衡量您的能耐。”这之后:“在您这件作品里,您认为什么地方最精彩?是这里?是那部分?还是那里?雅致吗?是材料好?是想象力,是见解还是知识出众?”因为我经常发现,人们不仅评判自己的作品有所失误,评判别人的作品同样有失误,不光因为有感情搀杂其间,也由于他们不具备对作品的认识能力和鉴别能力。作品本身的力量和机遇可以帮助作者超越自己的想象力和知识,使他走在想象力和知识的前面。至于我,我判断别人作品的价值并不比判断自己作品的价值更糊涂,我对《随笔》时而估计低,时而估计高,极不稳定,极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