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九章 论虚妄

也许没有什么箴言比这句说得更明确了,撰写便纯属徒劳。业已由神阐述得如此完美的东西[1]理应得到有识之士周密而持之以恒的思考。

谁看不出我走上了一条道路,而且世上只要墨、纸犹存我会沿着此路走下去,不停顿也不劳累?我不能用自己的行动翔实记述我的生活:命运已将我的行动贬低到一文不值;我靠自己的思想记述。我曾见一位绅士只用自己肚子的活动通报自己的生活情况;你去他家可以见到按顺序陈列的管七、八天的便盆。那是他的论著,他的演讲;别的什么都惹他厌恶。这里是,说文明些,一位老才子的粪便,时硬,时软,常年消化不良。狄奥迈德以同一个语法主题写了六千本书[2],我又何时才能描述完毕我的思想遇到无论什么问题都会发生的躁动和变化?口吃和开口讲话尚且令人感到累得窒息,喋喋不休的废话又会产生什么结果?有多少为说而说的空话!啊,毕达哥拉斯,你为何不曾防止这场争论!

有人指控古时的伽尔巴[3]游手好闲,他回答说,人应该作出解释的是自己的行为而不是自己的休闲。他错了:因为法庭对不工作的人也拥有审理权和惩戒权。

对无能而又无用的作家应绳之以法,惩治游民与无所事事者正是如此。为此可能假人民之手对我和上百个别的人实行驱逐。这并不荒唐。粗制滥造的作品似乎是无法控制局面的政权的一种症状。在我们身处乱世之前我们什么时候写作过?罗马人在帝国崩溃之前又在什么时候写作过?此外,才智之士磨练举止以图高雅,这并非锤炼理性以治理国家,此种无事忙产生于人人在职务岗位上懈怠、苟且。促成本世纪堕落,我们人人都有个人的贡献:一些人献上背叛,另一些人献出不公正、不信教、专制、悭吝、残酷,献出什么取决于个人的权势;而无权无势的弱者则奉献蠢行、虚妄、懒散,我属此类。招致损害之事困扰我们之时似乎正是无谓之事趁机而兴之日。在作恶盛行的时代,光做无用之事仿佛值得称赞。令我自慰的是,我将属于最后一批必须逮住的人。在人们准备应付最紧急情况的同时,我将有权自我改正。因为在大弊端侵扰我们之时去追究微小弊端,这恐怕违反情理。菲洛提玛斯医生从一位请他包扎手指的人的面部和口中气味看出了肺溃疡症状[4],他对病人说:“我的朋友,此刻不是玩手指甲消遣的时候。”

几年前我也见过类似的事:某君——此人在我记忆里曾留下奇特的印象[5]——在跟当今一样内患频仍既无法律也无法庭法官行使职权的时期,竟散布什么衣着、烹调、诉讼改革之类的毫无意义的言论。那都是些安抚受虐待人民的逗乐玩意儿,目的是说明人民并没有被彻底遗忘。别的人所作所为也与他无异,他们以各种各样的腔调坚决禁止跳舞和游戏,而百姓却因各种可憎的恶癖而变得无可救药。对正在发烧的人来说,洗脸去污还不是时候。只有斯巴达人在即将奔赴他们生命的危险极点时才会梳理头发[6]。

至于我,我有另一个更坏的习惯,如果我把浅口皮鞋穿歪了,我就让我的衬衫和短披风也歪着:因为我不屑于半半拉拉纠正自己.我在心境不佳时反而喜欢对自己过不去;绝望时我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而且如俗话所说,灰心丧气;我顽固坚持使事情每况愈下,认为自己不值得再为自我多费苦心:要么全好,要么全坏。

国家惨遭蹂躏恰逢我溺于忧伤的年龄,这是天赐的恩典:我可以容忍我的坏处并为此而振作,却不能忍受我的好处并为此而受到干扰。我遭不幸时所说的话皆为气恼之言;我的勇气不仅不会屈服,倒会奋起。我与别人恰恰相反,我在幸运时比不幸时更虔信上帝,这么做的依据是色诺芬尼的箴言,尽管我并不遵循他的道理[7]。比之向上苍索取,我更乐意为感激上苍而取悦上苍。身体状况颇佳时,我更注意强身,而身体已无健康可言时,我倒无心去着意恢复健康了。我从成功中接受训戒和教育,他人却从逆境和遭受的攻击中引出教训,仿佛顺境与良心不能并存,而只有逆境能造就好人。幸福偏能激励我稳重、谦逊。请求可以征服我,威胁却只会遭我严词拒绝;爱悦使我柔顺,恐惧使我强硬。

人间万象,其中一种状态却相当普遍:对与己无关之事的兴趣超过对本人私事的兴趣,人热衷于动,热衷于变。

我们喜欢白日只因钟点在奔跑时更换马匹[8]。

——佩特罗尼乌斯

我属此类。走另一极端的人自以为是,自以为什么好便重视什么,不承认有比他们见过的更美好的生存方式。如果说这类人不比我们思想深邃,他们却实实在在比我们更幸福。我不羡慕他们的智慧,但羡慕他们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