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第4/14页)

而在诗人笔下,作为一种具有崇高与纯洁的品质的象征,维纳斯同样具有可拆解性,她一方面具有外在的端庄美丽,另一方面,她的两个乳房如同两只抽屉,“里面有两粒子弹,一支枪”。但是,最终是正义战胜了邪恶,这只枪“要扣响时成为玩具”,无法用以实施真正的谋杀。“哑火”不仅指枪哑火和行动的失败,也是对前面所有叙述的一次颠覆——一次纸上的枪械拆解行为,最终结果必然是“哑火”——使读者的思绪重新回到最初的放松心态,意识到这是一场诗人精心安排的语言游戏。

《手枪》是一首咏物诗,但与以往我们所见到的任何咏物诗都不同,它通过读“物”的分解与组合,使我们不仅看到了所咏之物的外形与内涵,还让人们看到了物的可变化性。而在变化之后,又能通过高超的技巧将其还原。让读者始终感觉到诗人所咏之物的坚实存在。而在句式上,《手枪》也干净利落,屡屡出现的描述、延展与悖论,显得铿锵有力,有一种机械物被拆卸时的节奏及动感声调。

《手枪》的出现,标志着《悬棺》时代的结束。《手枪》预示着一种全新的写作的开始,此后两年,欧阳江河佳作迭出,写出了《玻璃工厂》这首更为纯粹和成熟的“咏物诗”。

2008年7月,一个刊物向我提出了几个与诗歌相关的问题,其中一个是:“曾有学者认为,目前,一般诗人的作品都高于上世纪80年代的名篇。此话言过其实还是确实如此?”我表达了如下见解: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弄清楚发出这种感叹的学者的立场是什么。也就是说,他到底是站在一个什么样的基础上说话。但无论如何,那种“诗歌的进化论”观点都十分偏颇。从诗歌技巧的探索方面看,90年代以后出现的诗人们是有资格骄傲那么一下子。但诗歌并不仅仅是语言的竞技和技巧的建构,它还有内容,以及整首诗体现出来的时代精神。而且从更广阔的范围看,内容高于技巧,与时代形成共振高于自我冥思。如果说语言和技巧是汗和泪,那么内容则是血和精神。当然,并不是说后者永远比前者重要,而是说它们只有完美地结合起来,才能成就一件优秀的艺术品。古往今来流传于世的名篇佳作,没有几篇是不注重内容而徒以技巧的出众取胜的,更没有脱离于时代生活而在小圈子孤芳自赏的。正如英国哲学家培根在《论修建》中所说:“造房子是为了居住,而不是为了供人观赏,修建的主要原则是实用,然后才是雅观。当然,二者兼顾最好。”在我的阅读范围看,80年代的不少作品直到现在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北岛、舒婷、周涛、海子、欧阳江河、西川、柏桦、于坚、李亚伟、韩东等人在80年代创作的一些诗歌至今仍然是中国当代诗歌的最高峰。

我所认为的“至今仍然是中国当代诗歌的最高峰”的那些诗歌,包括北岛的《结局或开始》、《雨夜》,周涛的《野马群》,西川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于坚的《尚义街六号》,李亚伟的《中文系》等,当然,欧阳江河创作于1986年的《玻璃工厂》也当之无愧地名列其中。这是欧阳江河当年在北京参加青春诗会期间创作的作品,至今已20多年,仍然光泽依旧,它的存在,让人们无法对80年代诗歌提出任何诗艺上的质疑。

《玻璃工厂》共有五部分,为节省篇幅,这里摘录其中的前两个部分:

1

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

从脸到脸

隔开是看不见的。

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

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

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

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

就像鸟在一片纯光中坚持了阴影。

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后奉献。

在到处都是玻璃的地方,

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而是

一种精神。

就像到处都是空气,空气近于不存在。

2

工厂附近是大海。

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

凝固,寒冷,易碎,

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

透明是一种神秘的、能看见波浪的语言,

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

脱离了杯子、茶几、穿衣镜,所有这些

具体的、成批生产的物质。

但我又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满。

语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语言就是飞翔,就是

以空旷对空旷,以闪电对闪电。

如此多的天空在飞鸟的躯体之外,

而一只孤鸟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轻轻的擦痕。

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比影子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