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2页)

被不同的心事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两个人抵挡不了和他们一样生机勃勃的睡眠的挟持,渐渐走进梦乡里。在幽冥的夜色中,一只猫蹑手蹑脚从芝麻田里钻出来。它悄无声息地挪近项雨。它一点儿也没在意项雨山响的鼾声。它把没被布单遮盖住的项雨的身体从脚到头嗅了个遍。接着它歪了歪头,确信十分安全后,就伸出灵巧湿润的舌头一下又一下舔舐项雨抿紧的厚嘴唇。项雨的翘牙感到惊奇,掀开了蒙着它的那片厚嘴唇,接着项雨的牙齿也咧开了,并吐出快活的呻吟,配合着呻吟的节奏,整个身子像跳迪斯科舞蹈一样狂放地朝前动作。

项雨做了个梦,梦见高粱花圆硕的乳房变成了一只母猫,他猴急猴急一跃就跳上了猫背;他又梦见自己是个盛饱水的大水囊,突然有根温柔的锥子朝他扎了一下,他身体里富蕴力气的水液从那扎破的小窟窿里滋滋地朝外冒——和这个年龄的许许多多男孩子一样,他一塌糊涂地遗精了。

楼蜂睡觉很轻,很小的动静就能赶开他的睡梦。项雨的呻吟惊醒了他,一睁眼他就看见了那只跳开的猫。他有点闹心,开始有点烦了。——他娘的真不是东西,睡觉也来捣乱!

项雨亢奋过后的身子沉静了,鼾声更响亮地从他的鼻孔和嘴里溢出来。可惊了困的楼蜂却被睡梦拒之门外。他单薄的身体在席子上辗转,无论怎么样去挑拨眼皮都没有打架的苗头。最后他索性不睡了。他闭着眼支棱在席子上,一动不动。他打算再这样眯缝一会儿,就去红薯田里拉屎——当然,还是为了拉回来一小堆红薯蛋子。他有办法把红薯扒走,而看上去却像压根儿没动过红薯地一样。他为自己的精明有点扬扬得意——这时,他听见耳旁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眯开眼一看,那只猫已经在嗅他的嘴唇。故技重演,猫伸出了锉子一般的舌头,但并没有等它做完舔的动作,楼蜂疾风骤雨地抓住了它的腿,拎起来呱哧摔在地上。它没有来得及叫出声来,已经四条腿一伸一伸地一命呜呼。

那天黎明,顶着苇席回家的楼蜂走过那口水井时停了下来,顺手扔进井去一样东西。他不知怎么想的觉得水井里最隐蔽,不会被人发现,——反正他家也不吃这口井里的水。

项雨和楼蜂不是最先被猫吻嘴的人,先他们几天,村子里许多人的嘴唇已经沾上了猫舌头上的涎液。那些纵情交配得乏味了的饿猫,又开始回忆鱼的腥香,但它们再也找不见鱼骨头了,只有吃过鱼的人的嘴唇还能安抚它们的梦想,这个诀窍使猫群兴奋得躁动不已,它们一传十十传百,一到夜里就开始不懈地去舔吻一片片余香犹存能勾起美妙回忆的嘴唇,当然,这之中不少是女人。这也是促使男人们咬牙切齿要消灭猫群的真正原因——这些猫险些给他们戴上绿帽子,你说气不气死人!

冲走猫群的那场大暴雨雪中送炭,确实救了庄稼们一命,但毕竟是来得晚了点,无论庄稼们怎样铆足劲,怎样抽出体内仅剩的最后几片绿叶,歉收的结局还是没能扭转。那年阳痿之后软了又硬的玉米棒子空了大半截,棒顶上是长了几颗籽粒,可比人们为预防天花而在胳膊上结种的牛痘瘢痕也多不了多少;大豆和芝麻的光腿长得老高,梢顶上挂拉的几枚荚果稀疏得就像少女头上的发卡;高粱穗子扎扫帚倒挺省事,扦下来根本不需摔打,冒出的几粒红米没等到长饱,已经进了小雀们的肚子……那年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喜欢晚长的红薯,一块块膨胀得比死婴们的头颅还大,撑得垅间满地裂纹。这些红薯是接下来好几个月里人们的主食——不,是接下来一整年,人们吃的是红薯面窝头,喝的是红薯茶(村里人的叫法,称红薯汤为“红薯茶”),甚至晌午偶尔吃一顿豆面条,黑黑地点缀在面条碗里的也是晒干的红薯叶。“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这是当时这一带广为流传的一首民谣。那一年村里老老少少,几乎所有的人都害了胃病,经常可以见到抚着胸口的人,经常可以听到“咯咯”的干呕声,因为红薯酸度太高,而胃又不是碱性物质,而是很娇嫩的肉和肉里边流动的血,所以它承受不了扯年到头的腐蚀。实际上那一年秋后交了公粮,人们两手空空,除了晒制的红薯干外他们的粮囤里没有一捧改色的粮食。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年底公社的返销粮上。但返销粮便宜是便宜,再便宜也得用钱去买。钱,到哪儿弄到钱呢?!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人们开始想出种种馊主意,而其中被最终普遍接受的,是在南塘上立一座土窑。不是有现成的土吗,不是有现成的水吗,不是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吗……立一座土窑,马上这些不花一分钱的东西不是都变成钱了吗!在这个问题上,身体尚未复原的老鹰没发言,直到这时,他仍在怀疑南塘上撞见无头鬼的真实性,他是不是在做噩梦?但他一次次眯缝起眼,一次次扑嗒扑嗒嘴皮子,一次次掐痛自己的大腿根儿,最后还是认定那是真的。“立窑是立窑,我可是不管这摊子烂事。”这是老鹰最后的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