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12页)

于是那年秋天大庄稼一撂倒,没来得及犁地、耩麦,南塘堰上就再度热闹起来。一座小土屋被盖了起来,小土屋的前头还用石磙碾出了打麦场那么大一片平地。立窑早一天晚一天都无所谓,他们要趁太阳还没有吝惜自己的热量,赶快把砖坯子脱出来,否则一入冬,一会儿小雨,一会儿小雪,湿泥脱出的砖坯子等上一月也别想干透,那还烧什么砖,连给小孩捏泥娃娃儿都捏不成!盖那间小土屋就是为了看护一垛垛砖坯子,天一落雨得遮上草苫片,一见太阳又得赶紧掀开。在南塘上熙熙攘攘的同时,一拨三四十岁的壮劳力咕咕咚咚拉着架子车,车把上系着装满干粮的布兜子,去了豫北禹县。那里有煤矿。一个月后,这些面黄肌瘦的壮劳力们已经吭吭哧哧,把一车一车黑暗的煤块拉进了队里的牲口院。牲口院里为这些远方走来的黑暗客人,专门腾空了一间草料房。

这一年秋天嘘水村里稀罕事儿连绵不绝。立窑、脱砖坯子、拉煤……对于村子来说都是破天荒,但这些事情也不是没见过,因为离村子六七里外就有砖窑,烧窑的程序没什么不同,南塘上的师傅就是从人家那儿请来的。让人们真正大开眼界的正是项雨和楼蜂,都知道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或者说已经发生了,可谁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事情,仅仅是一种预感罢了。大人小孩都有这种不祥的预感。事后人们反复追忆那些奇特的街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双腿稍稍叉开站立着,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两枚竹针在他的两手间欢快地跳动;而他的旁边,则铁塔似的竖着另一个人,那个人的肩膀上卧着一只体魄健硕的大白猫!

楼蜂从哪儿学会的打毛衣,村里人不得而知,楼蜂自己当然也不会对人说,甚至对他的家人也在保密。反正他打毛衣的手艺,肯定是刨红薯刨来的。那年因为是后期下的雨,红薯晚长,长蒂红薯特别多,而生产队里收获红薯图快图省事,大多是用牛犁照着红薯垅犁起,后头跟着几个人从新土里往筐里捡拾,那些背垅上的长蒂红薯根本就犁不着。所以,在收获后的红薯地里,刨红薯的人们熙来攘往,楼蜂当然是这其中很重要的一员。楼蜂长了一双红薯眼,他东瞅西瞅,往哪儿一站,搭锹蹬下去,常常是锹刃在土层下马上吱吱大嚷一声,报告它遭遇了红薯。人们都有点稀罕,不知道楼蜂怎么就隔着土皮,看见哪儿有红薯哪儿没红薯。还有人给楼蜂起了个临时外号:“探雷针”,因为当时正在放映一部叫《地雷战》的电影,其中的日本鬼子就是用探雷针探测神出鬼没的地雷的。(楼蜂是根据地上的裂纹、土垅的高低宽窄、犁沟的深浅等诸多复杂而细微的因素来完成这种判断的。)对这个技巧楼蜂秘而不宣,连像影子一样跟在他屁股后头的项雨他都不传,他只是让项雨跟着,让项雨收工时和他一样回家满满一筐大大小小的红薯。后来村子周围的红薯地都被翻刨了个遍儿,这时候,隔着土皮能瞧见红薯的楼蜂的足迹开始向外村拓展。

据估计就是去外村刨红薯的时候,楼蜂学会了打毛衣的手艺,详细情况就没人能说得清了。起初人们看见楼蜂在用刀劈竹竿,然后是捏片陶碗碴儿,吱吱吱吱地刮磨出长长的竹针;接着就是楼蜂叉腿站在村街上的情景了,他左胳膊弯上挂着一只布兜子,兜子里是两团不时蠕动一下不时蠕动一下的棉线团;甚至去南塘上干活,楼蜂都没让兜子离过手。他要趁工间小憩时,指头飞快地别上几针。那年秋天南塘堰上的杨树柯杈里,经常能见到滴溜着一只里头有两大蛋子东西的布兜子,让人直怀疑世界上物种已变了生殖方式,连白杨树也长出了松了吧唧的大阴囊!

对于透风就过的楼蜂来说,打毛衣的活儿简直就算不上什么活儿,削好竹针的半个月后,楼蜂手指头打毛衣,已经不需两眼参与了。他往那儿一站,能一边仰着脸跟你说话,一边嚓嚓嚓嚓不停地打毛衣,那些竹针像长在了他的手上,或者就是他手指头的延长部分。初开始人们仅仅是看看稀罕,没有谁想去整天手不离针针不离手地和一个线团逗着玩,但等到有一天——那天楼蜂走到村街上谁见了谁瞪大眼睛,因为他穿了一件平平展展的有漂亮花纹图案的好看衣裳。有人问:“楼蜂,你这是啥布做的?”“你没看见吗?棉线子打的!”楼蜂举举手里又开了头的毛衣片,不屑一顾地说。“棉线子打的?”那人小心翼翼用手指触摸了一下楼蜂身上的衣裳,有点不敢相信:“就是你天天剜来剜去织的那玩意儿?”像是楼蜂身上的新衣裳烫手,那人想摸又不敢摸了。那件衣服穿在楼蜂身上确实合体,本来他的身体就匀称,一穿上这稀罕衣服,就马上锦上添花,谁见了能不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