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初的南塘可不是后来变成的那个样子:充满艳丽的恐怖,拥有一个我们无法知晓,却在我们也没有一点儿防备的情形下猛然显现一角的世界。那时候的南塘不过是一口普通的池塘而已,长三十丈,宽二十丈,一池碧水荡漾在平展展的田野当中,你不走近根本无法发现她。她像一位坐在新房里的新嫁娘,质朴、安静、清洁。她的岸坡又直又陡,铁锹打磨的形状与光亮完好保持了一年,等到第二年才消失殆尽。她隆起的岸堤当年没有长草,那些从地下挖出来的生土瓣子没有变成熟土,散发出与周围暗褐色的土壤截然不同的黄白色,像一群新坟簇拥着她。那些土单纯瘠薄,点缀着大小不等的砂姜和残碎的白色贝壳,看上去像天花病人的麻脸,连田野里随意挥洒的杂绿都不愿覆盖它……从南塘诞生的那个春天开始,这种和每一口新挖池塘并无二致的平凡景象持续了四年。四年里人们没有发现这口池塘特殊的秉性,他们在这口池塘里淘粮食、洗澡,也利用这口池塘灌溉庄稼。但没有人想起养鱼,因为这儿是豫东平原,他们世世代代都是以耕种为业,土地才是他们相依为命的朋友,而水——他们既不屑一顾又害怕。水不能给他们冲来粮食,却能在某一年的涝季将他们眼看就要到手的粮食冲走。但某一年水懒得光顾本地时,他们眼看就要到手的粮食照样会灰飞烟灭。涝和旱是他们灾难记忆的主体,他们对水的说法一言难尽。

人们对南塘刮目相看始于四年头上的那个春天,一个喜欢打鱼但不喜欢吃鱼的村人——这种人被人们视为“二流子”——在南塘里撂了一网,他没有希望他的渔网能抓到什么东西,仅仅是因为无聊,他要在田野里胡乱溜溜,要找点事情做。他因为被视为二流子,所以可以偷懒,可以不去参加一些没有任何用途的集体劳动——比如把土用箩筐从一个地方抬到另一个地方,再从另一个地方抬回原来的地方,好为分发工分找到正当的理由。偷懒是所有二流子的通病,但并不是所有的二流子都喜欢逮鱼。人们送给这位看见水双眼就闪闪发光的二流子一个得体的外号:水拖车(即水蜘蛛,一种只在水面上奔跑的长腿蜘蛛)。水拖车想着这塘清水已经在原野里澄了三四年,不会不生出几尾拃把长的鲫鱼片子。鲫鱼片子那玩意儿据说是蚂蚱的子儿生的,只要有水就有它的影子。水拖车盘算着南塘里鲫鱼的大小和体色,是黑鳞还是铜鳞,喜好藏身哪个塘角,他撂几网能够和鲫鱼们谋面……这些活蹦乱跳的鲫鱼促使他躲开众人,在一个上午掂着他的破渔网径自去了南塘。他没有任何奢望,就是想试试手气,即使没有鲫鱼片子,他也不会失望。打鱼空手而归是平常,满载而归是反常。水拖车享受的是过程而非结果,他的心态无比优良。他到了南塘,绕着塘堰逡巡,并不急于撒网。等到他的侦察初步有了结果,他才慢腾腾踱下塘坡,在西北角撒网,他磨转身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朝塘心里哗啦撂了一网。他甚至都没有急于收网,停了许久才抖了抖网纲绳,缓缓地交替双手开始一把一把拉网上岸。他漫不经心地蹲在水边,泰然地眯缝着眼,用手倾听着他那张补了又补的破撒网走过水底的匆匆脚步声。突然,他蹲着的身子绷了起来,他的眼睛一下子变成了牛眼,瞪得溜圆。他绷紧的半弯的身子像拉满弦的弓。他忠诚的网纲绳激动得发抖,告诉他网住了大鱼。“这不可能,”他嘴里咕咕哝哝,“这不可能!”但网纲绳拉着沉重的网兜不慌不忙走了上来,接近岸边的时候网兜里发生了地震,接着水面绽放出愤怒而绚烂的白花。他网住了大鱼!那是条红鲤鱼,头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的头颅那么大,眼睛死死盯着人,就像两片会说话的大拇指甲。它满身通红,分叉的尾巴像溅射的鲜血。水拖车没把这条红鲤鱼带回家,甚至没碰它一下。他拉它上岸,离水半尺就不再动作。他浑身哆嗦着,一点一点掂散网片,要不是舍不得他的网,他一定爬起来跑开。但他只有这一张破网,而这张网几乎等于他半条性命,比老婆儿子都金贵,是他打发漫长难挨时光的伙伴。“天啊,”他咕哝着,“我的天啊!”那条鱼太大了,身子差不多有一个大人那么长,他觉得一庹都庹不尽。它完全可以挣脱他的破网溜走,但上岸后它扑腾得并不怎么厉害,仅仅是听凭他给它解开纠缠的网片,有时动作一下看上去也是为了配合他不住发抖的双手,像一个被晚辈侍奉的老人。这是口新塘,水拖车心脏咚咚咚咚狂响着掰着指头算账:四年,才四年啊!天啊,哪里能有这么大的鱼,还是红鲤鱼!足足有四十斤。不可能!这不可能!!水拖车眼里有水,对鱼的估重绝不会上下差三两,那么就是说,这条鱼每年要长十斤,才能有如此的个头。这是一池瘠薄的新水,缺少养出大鱼的养分,一般野地里的池塘四年龄的鲤鱼能长成三五斤已经足天,而这条鱼却是四十斤。水拖车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震得他的头发懵手发抖,他颤抖着双手趔着身子小心翼翼解散网片,让大鲤鱼顺势一跃哧溜蹿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