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从水拖车在那个春天网住大红鱼揭开了南塘的红盖头,南塘,这个丰产的女子,就开始层出不穷地繁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事,而她最伟大的杰作,则发生在一个孩子的身上。这个孩子叫翅膀,是水拖车唯一的儿子——尽管嘘水村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对水拖车网住大红鱼的报复,但孩子本人从没这样抱怨过。在孩子三岁多的时候,他的母亲因为生他的小弟弟出血过多而离开了人世,当然,他的小弟弟最终也跟随母亲而去,因为尽管他的奶奶四处奔走为婴儿找奶,甚至牵来了亲戚家一只刚下了崽的母羊,可没有吃过一次妈妈奶水的婴儿体质实在是太羸弱,根本抵挡不住病魔的侵袭。半年之后,水拖车就把一个新的女人领到了家中。水拖车的家中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因为那女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顺便捎来了两个女儿。姊妹俩大的九岁,小的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她们是她的亲孩子,而翅膀却不是。更令女人七窍生烟的是:翅膀人小鬼大,一教他唤“娘”,他就死闭着嘴,插根烧火棍也难撬开。为这件小事水拖车不止一次揍过儿子,但儿子和他死去的母亲一样倔强,任死也没有把那个神圣的称呼送给这个白眼看他的女人,连背地里嗫嚅一声都没有。接下来女人的两个女儿与孩子之间发生了一些非常正常的小小的战争,这些小小的战争引发了大战:还不到两个月,新来的女人就凶相毕露,手握擀面杖向翅膀的奶奶打去。奶奶刚强了一辈子,也不是个瓤碴儿,对进犯者给予了有力的反击。于是一时间家里鸡飞狗跳,水拖车夹在中间干支挓手,劝这个也不是,说那个也不是。最后的结局是——奶奶牵着小孙子一不做二不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家门,寻了两间人家闲置不用的小茅屋住了下来。

南塘也早已不是那个最初的腼腆的南塘,绕塘的白杨树正在长大,树身都有一个孩子合抱那么粗,在夏天,浓荫遮天蔽日的,差不多能盖严整个塘面,像是给池塘筑起的一座屋宇,远远望去,已是蔚然一片绿林。塘坡里瘠薄的砂姜土被日月风雨熟透,能晒到太阳的塘坡里年年都生出肥壮的野草;荻苇也在岸边落脚,稀稀拉拉地繁衍开来,一到暮秋,雪白的芦花绽放,像是天天都在举行葬礼。水底比乌云更厚重更浓密的黑暗草团,春天里迅疾升腾膨胀,就如又在初冬迅疾地沉落萎瘪一样,年年如此。打麦场在塌窑事件发生的那年夏天已经搬走,搬到了寨海子南堰,紧挨着村子。没有了崔嵬的麦秸垛做伴的土窑显得更苍老孤独,但也更有骇人的魅力——多少年的风吹日晒,使它略略低矮了一些,看上去更像一位胸有成竹的端坐的老人……南塘成熟了。南塘在那一片神秘的树林里,运筹帷幄。她什么都知道。她在有条不紊地办理着她的事情。

那条大红鱼再次出现在水拖车的网中,是在十一年后,这时候翅膀已经十三岁。十一年来,嘘水南队没破费过一分钱放养鱼苗,可到了每年的腊月二十几,南塘从不会让人失望,它总能准时拿出一条条三斤五斤重的大鱼送给人们过年,好像是它预备好的一份节日礼物。这些鱼哪儿来的?假如是野生的,为什么年年都能起一次鱼,年年都能起到几斤重的大鱼?面对这些事实最初还有人皱皱眉头,脑子里打几个问号,没事的时候嘀咕几句;后来人们连嘀咕也懒得去嘀咕了,只是用“南塘的水肥鱼”这个站不住脚的理由来搪塞自己,谁也不再“咸吃萝卜淡操心”。习惯杀死了疑问。他们的任务只是看护好南塘,把鱼视为生产队公有禁止私捕,到了约定的日子,收拾好捕鱼的家伙开进塘里,去取回理所当然属于他们的那些礼物。村子里也一直嵌着几处坑塘,但都出产有限,稀不冷腾有数的几条鱼去充填几百只因常年不见油水而虚胀起来的胃囊确实是杯水车薪,有点勉为其难。

水拖车已经明显见老,尽管还不到四十岁,他脸上的皱纹还是能一抓一大把,脊背也有些驼,也许是他总是弯着腰向水里瞅鱼瞅的。这年的腊月二十五,他们照例用几扇门板、几根檩条摽成一只简易木筏,然后敲碎不太厚的冰层,徐徐滑向南塘的中心。在这些事情上水拖车是个干将,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能占据木筏上舵手的位置。他手拎渔网站在水上,显得威风凛凛,和平素缩头缩脑的可怜相判若两人。这是他一年里最风光的事情,他一次也不会错过的。他叉腿钉在筏上,入水三尺的双眼警惕地一遍遍扫视着水面,另外几个人绕圈站在岸上,按他的旨意一网挨一网排着撒鱼。他们先洒出碎冰。冰块堆在半坡里,映着太阳一明一明地闪光。冰块在水里时是碧绿的,而一走上岸,它马上就变得透明四亮了。仍像往年一样,岸上专注地观看擒鱼的人们很快发出了唏嘘声、欢呼声,一条又一条大鱼慢慢把两只大条筐填满。那些条筐比人的腰窝还高,大得都有些离谱,一个人躺在筐底睡觉,也不一定会窝憋身子。那是些牲口院里盛草料的荆条编制的大筐。但后来两只筐装满了,仍然网网见鱼,他们只得把鱼堆放在地上。逮鱼一般都是中午太阳趁着暖和开始,下午早早结束,但今年因为一直网网不空,到太阳落山他们仍在往塘里撂网。水拖车是在落黑时分网住的那条大红鱼,这时他已经打算收家伙上岸。他脚上的长靿雨鞋年岁大了,钉满了红的黑的圆的方的橡胶补丁(来自废弃的架子车内胎),但仍然改不了漏风渗水的坏脾气。都说喜欢擒鱼的人身体里有火顶着,根本不怕冷,即使大冬天游在水里,也觉不出寒冷,但今天水拖车却老是感到冷,他一直在发抖。不是害怕(他早已忘了曾使他那么害怕的那条大红鱼),是寒冷。就这样他撂了最后一网,网面圆圆地向水里扑去时,他都懒得多看一眼。他趷蹴在了木筏上,抓过了长长的竹篙,仿佛忘了他右手腕上系着的网纲绳,网纲绳的另一端还有他的宝贝渔网。他撑着竹篙,哆嗦着身子一点一点挪向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