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5/7页)

“你就准备一直在统计局做下去了吗?”爸爸问我。

“不知道,”我说,“先把我目前想做的事情做完再看看吧。”

“说实话,”爸爸迟疑了一下说,“我有点没想到。”

“我自己也没想到。”我说,“我就是有一天,突然在梦里想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了。”

“什么梦?”爸爸有点好奇。

“也不是真的梦,就是半梦半醒中想到的事。”我停下来回忆,“我就是在想,人的理性应该怎么定义呢?怎么叫做理性选择呢?后来我想明白,人的理性选择就是在所有你看到的东西里选择看上去最合理的去相信,然后在所有你看到的做法里选择看上去最理智地去做。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其实不是你怎么选择,而是你看到了什么。人的很多问题来源于看到的东西太少。 ”

爸爸琢磨了一下问:“然后呢?”

“对一个闭塞的村子里的人来说,当一个人生病了,如果他只听说过一种说法,说生病是因为恶魔缠身,他选择驱魔是理性吗?是理性的。因为他只知道恶魔缠身这一种说法,也只有‘驱魔’和‘继续生病’这两种选择,在其中选择‘驱魔’已经是相对合理的了。如果他现在知道了两种说法,一种是‘恶魔缠身’,另一种是‘血液变质,需要放血’,你看起来后一种也是无稽之谈,可是在他看来,这比‘恶魔缠身’又合理了一些,因而选择放血也是理性的。人的理性几乎完全取决于视野。任何选项背后都是一整套故事,一整套对这个世界的描述。从光明与黑暗的大战,到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夹层,到轮回的一个过场,再到金字塔层级的斗争,都是图景。如果一个人只听过一个图景,那么按照去做就是理性,而不是他人看来的疯狂。”说了这么多,我有点乱,停下来整理一下思绪,“我有时候在想,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真相’这种东西,是不是所有‘真相’其实都是某种图景?后来我想,不管有没有,我都还是可以找。如果有‘真相’,就找‘真相’。如果没有,我就去找尽可能多的图景。把这些图景都给人看了,即便不是真相,但起码比只看过一种图景要好得多。这就是我决定要做的事。尽量呈现更多。 ”

爸爸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了点头:“我有一点明白了。

”很多错误源于接受了被赋予的角色,我想。只是这句话我没有说。我不想解释。

我和爸爸都没有再说话,我们用静默留下余地,各自想着心事。爸爸把他杯子里已冷掉的奶茶一饮而尽,又把空玻璃杯放回桌上,一手捏着杯柄,轻而无意识地转着。玻璃杯划过粗木头桌面,有一种规律的哗哗的声音。烛火燃烧的小油灯在我们两个人中间,温和默然,祭出微弱光亮,像打烊店铺收拾杂物一样收拢我们的话语。我们的影子映在一旁的玻璃上,我清楚地看到爸爸的白发在灯火中闪光。印象中,这是爸爸第一次显得如此苍老。在我们的倒影背后,隐约可以看见远方苍劲的雪峰,没入黑暗,敛去所有峥嵘。

“爸,”我心里有点难过,轻声说,“有时间回家看看吧。”

第二天清晨,我们在附近的山坡上目睹了日出。草坪覆盖的小山包上,游人如织。太阳从雪山山坳里橙红橙红蹦出来,将高高的芦苇草照得透明,也让雪山的边缘金光灿烂。我和爸爸站在最侧面的边角。周围的游客欢呼雀跃,摆姿势合影,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太阳升起,就好像再也见不到太阳升起。太阳的鲜嫩澄亮也好像是第一次降临到人世间,好像从来没有目睹过人世间千百年的痛苦和疯狂。

回国之后我回想,其实我并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既不像爸爸,又不像妈妈。爸爸身上有我熟悉的自我苛责;妈妈身上则有我能够感同身受的不安全感,对任何拥有的东西都感觉像要失去。我不知道这样一些精神气质是怎样继承到一个人身上,也许血液里的某些小分子,确实能够影响一个人一辈子。

我回到日复一日的工作。现在我最关心的是事实。让一个人坚持某种理念的不是勇气,而是明确的知识。只有当一个人确知某件事情,像确知 2+2=4一样确知,他才可能有方向。为了一个谎言再撒谎,是很多悲剧的来源。我默默地把所有资料写进笔记,静待某一天从中看出宽广的道路。

我之前对工作多有误解。我看不清每个工作中都存在的事实之美。只有沉入事实之美,才能看见意味之美。如果早一点懂得,我会少走一些弯路。不过话又说回来,从内心的角度讲,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弯路。

当爷爷知道我重新回到统计局,又一次对我强调结果的诚实。我对爷爷讲起调研过程中耳闻目睹的资料,爷爷叹了口气,回想起从前的事。他的眼睛在老花镜后面显得大如铜铃,额头上的抬头纹因为眉毛抬起显得更深了。“是这么回事。”他说,“六零年那年,我们收到粮食数据,我当时就觉得有问题。有的县比前一年增收 60%粮食,你说怎么可能。报多了,上交也多 60%。当时我就觉得要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