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7页)

一路我们和几对各国旅客同行,有时我们快,有时被他们超过。有国内来的,有西班牙和挪威的,也有隔壁印度游客。我们不交谈,只是点头招呼,路过时笑笑,晚上同进入客栈的时候,坐在相邻的桌旁,分享一些信息。路上的旅伴就像考研时一起上过课的同学,相互不是真的陪伴,但有人和你同路。

第二天晚上,我们登到路线最高处,停驻的旅店背后有一片平台,站在平台上,有三个方向上的全景雪山。旅店老板给我们指点着那几座雪山,一一说着它们的尼泊尔语名字。我记不住,爸爸来过几次也没有记住。我们只是在越来越沉的天色中,借着暗蓝色天光,望向雪山顶端被风吹起来的雪幕。山影深沉,峰顶的线条陡峭却温柔。

天有一点冷了,爸爸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给我,我推让,他说他喜欢冷一点。他双手叉着后腰,站在平台边上向远处仰望着,难得的沉默而面色肃静。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轻轻靠近他身边,顺着他目光的角度看过去。天青黛幽然,却没有全暗。

“尼泊尔人也把这些山当做神山吗?”我问。

“可能是吧。”爸爸说,“我也不怎么了解。有导游说过,但我听不太懂。他们这边人都信佛,应该有传说什么的吧。 ”

“爸,你信佛吗?”

“不信。”爸爸双手插到屁股上的口袋里,转头向我微微一笑。

“那你为什么来尼泊尔呢?我自从听说是尼泊尔,就以为你信佛了。”

爸爸轻快地摇摇头:“是我当时学滑翔伞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一个意大利老家伙,跟我说这边大量招滑翔伞教练。我正想做这行试试,就来了。”

“你真的这么喜欢这个?”我问,“每天飞上飞下,你的身体行吗?”

“暂时还行吧,”爸爸用戏谑的方式弯了弯手臂,以显示手臂上的肌肉,随后又正色道,“不过也干不了多久了。到六十人家就不让干了。”

当“六十”的字眼说出来,我的心里涌起了一点伤感。所有人最终都是时间的囚徒。

“那明年以后呢?你想做什么?”我轻轻问他。

“还没想好。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吧。 ”

“你还是不想安定下来吗?”

“也不是。”爸爸说,“其实我不是不想安定,而是好多事自己之前也没想清楚,就一直安定不下来。”他又想了想,也许是寂静的山和夜色让他有了谈话的冲动。“我最近才发现,其实我是想找个答案。”

“什么答案?”我问。

“我一直在想,人要是做了什么错事,到底有没有弥补的途径,怎么弥补。”爸爸说,“……后来我发觉,佛教也好,基督教也罢,都没给什么答案。佛教讲轮回,基督教讲上帝,都还是死后的事。你要是不信死后的事,那就什么途径都没有……可能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答案。你做错的事就跟你一辈子,做什么都弥补不了。 ”

我想了想:“心里的弥补算不算弥补呢?”

“不算吧。”爸爸说,“心里的惩罚也不算惩罚。人都太爱自己,爱给自己找借口,心里的事想着想着就忘了。除非有什么外界的东西逼你一直想。”

爸爸的侧脸在不断暗下的夜色中,被深蓝的夜空淹没。他看着远方,头发被风吹得忽上忽下,眼睛是与黯淡夜色融为一体的整个人身上唯一发亮的部分,像两只狼的眼睛透过夜色。这是爸爸第一次跟我说这些话。他的话里有一种很深的怅然,是那种当人遗憾“时间逝去、机会不再来”时的怅然。这让我心里很难过。

“你冷吗?”过了好一会儿,他问我。

我们回到客栈大厅,五六张长桌子上已经都坐了客人,围着火炉喝酒吃饭。山里的天气变化很大,中午艳阳时只觉得热,此时天黑下来,有凉意沁入骨髓。我们坐在靠窗的长桌的一角,来得晚了,靠近中央火炉的座位已经没有了,但是桌上有橘黄色的小灯罩,灯泡散发着火焰颜色的光亮,也让人感觉温暖。我们要了尼泊尔的饼和咖喱,咖喱里有豆子和鸡肉,这种咖喱和印度泰国的都不太一样,颜色更深,味道更重。几个比利时游客在研究第二天的上山路线,爸爸和他们攀谈了片刻,他之前走过大本营那条线,说了几条小经验。我和另外两个中国女孩打了招呼,问她们第二天的行程。渐渐地,人陆续散去了。餐厅里逐渐只剩下几个人,看书、闲聊、对着火炉晾鞋袜。

我和爸爸一人要了一杯奶茶。热奶茶捧在手里,暖手的作用大于暖胃。爸爸开始问起我在国内的近况,上学的情况、心情状态、周围人的选择,问我现在情况怎样。我大致回忆了这两年的事,略去了许多不快,描述了整体成长。爸爸比妈妈更能明白这个过程,我不需要说得太多。这种回忆对我来说是重新经历一次。当你用语言描述一件事情,你就是重新经历这件事。语言描述和直接体验永远不一样,能描述一件事情,就至少拥有了旁观它的能力。我很高兴我谈起来的时候心里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