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7页)

到了博卡拉,这一切大大缓解。眼前的山渐渐变绿了,也出现了水。有水的地方立刻有几分灵秀,路上的绿意也清灵了起来。驶入博卡拉镇子的时候,尽管天空仍然有几分浑浊,但山水和街巷已经变得非常清透了。我看到公路边一整排面向湖水的度假旅店,店门口贴着菜肴的照片,有的旅店二层栏杆上垂下花朵。湖的另外一侧是山,近处的山矮而坡缓,远处的山高耸有终年积雪。爸爸说,那就是喜马拉雅山的一系列雪峰。

就在湖面上空,我看到了飞翔的滑翔伞。从一处矮山坡上起飞,在午后的阳光里盘旋,伞面为七彩条纹,弧形张开像阳光里的彩虹,气流将伞面吹得鼓起,撑得张力十足,在空中宛若静止,有的滑翔伞还能向上越升越高。那一瞬间我好像懂了什么。

爸爸在尼泊尔做滑翔伞教练。说是教练,其实什么也不教,只是帮助每一个新游客飞上天。每一张伞有一个教练,新游客来了,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教练就帮游客穿上安全带,戴好头盔,系上滑翔伞的连接扣,然后站在游客身后,连接在同一张伞下,控制伞的线绳,告诉游客该何时用何种方式向前跑,在风起的时刻推游客向前,从山坡起飞,在游客头脑混沌时将他带入天际。然后听着游客兴奋的高呼和惊恐的尖叫,在身后用轻松微笑来安抚,并用自己支架上的小照相机给游客摄影摄像。在空中,根据游客胆大程度和身体承受程度,选择一些特殊动作,高飞、旋转或一百八十度翻转。最后在半个小时之后,带游客飞回降落在山下的草地上。每一张伞一个教练,每天十几次飞行。

我自己体验了一次。到达后的第二天,爸爸用他破破烂烂的皮卡把我拉上山,然后亲自带着我飞了一小时。我们飞出了常规游客区域,飞得很高,向远方一座小山头高扬着飞过去。我觉得自己在向云端飞,向太阳飞。

下来之后,我有点晕眩,想呕吐的感觉,爸爸带着我找了一家饭馆,喝了杯冰镇啤酒。我问他做这一行多久了,他说从来到尼泊尔之后就一直做。我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他说他曾经从美国去了一趟南美,在那边试飞了几次,找那边的教练学的。我最后问他为什么想到来尼泊尔,他没有回答。

爸爸在不靠近湖的一家旅店长期定了一个房间,因为没有湖景,价钱比湖景房便宜一半,旅店的环境倒还算是干净整洁,入口的铁门上装饰了花朵,院子里有两小畦植物,摆了几张铁质桌椅。旅店是三层小楼,长方环形设置,中间有开阔的天井。爸爸住在二楼靠近角落的房间,从窗口望出去,虽然看不到湖,但是能看见远山。我的房间在他隔壁,视野没有那么好。我喜欢到他的房间里看远山。爸爸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房间每天有人打扫,但是东西芜杂。穿过的衣服都在两只藤椅和床头铺散着,笔记本电脑和手机连着电源和充电器,电线从房间一侧拉到床中间,床下的地板上丢着几本看过的杂志、两双鞋、换下来的登山装备和水壶,两只行李箱在房间靠里的角落,半开半闭着。看上去,爸爸在这里过得相当适意而缺少规律、充满随意。

我问爸爸他从美国出来就带了这么一点东西,其他东西都寄存在哪儿了?爸爸说,哪有其他东西,他所有的行李和家当都在这两只箱子里了。我有点惊异。两只箱子怎么看都不像能装很多东西。这些年爸爸赚了多少钱、留下多少钱我和妈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的日子是充裕还是艰难。从两个箱子里的东西看,似乎只有生活必需品和相机,没有纪念物,没有其他女人的痕迹,也没有让我可以发现他生活另一面的线索。

住到第四天,我跟着爸爸去山里走了一趟四天的小环线。如果我有足够的时间和体力,其实应该走十二天的大环线,或者往返一次珠峰大本营。但是我没有。我的行程只有十天,而我一向缺乏锻炼,难以应付这突然的运动强度,也不确定有没有高原反应。小环大部分与平原上登山无异,只是在泥土路和台阶上观赏不算浓密也不算秀美的山地植物,只有第二天的晚上和第三天清晨在攀登的顶点才能见到雪山的全貌。

爸爸走得快,我走不快,有时候他耐心陪我慢慢走,有时候他快走两步,到下一个客栈提前要一瓶啤酒,吹着微风,从栏杆上向下看着我一步一步爬上来。有时候我看到他那满意的笑容真是气死了,可是我又无论如何没法像他走得那么快。我的大腿已经微微发抖了,他仍然如履平地,汗都没出几分。有几次我跟在爸爸身后,看着他乱糟糟的已经一半黑一半白的头发和大步流星的步伐,开始不确定他的实际年龄。他快要六十了,就像我快要三十一样确定。可是时间在我们身上刻下的痕迹似乎深浅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