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6/7页)

爷爷又重复几年前的叮咛:“数字可千万不能假啊。”

这是一四年初,除夕夜晚。年夜饭之前,我和爷爷等着厨房里的忙碌,坐在电视机前,边看电视边说话。虽然爸爸妈妈离婚了,但爸爸是独子,我又是唯一的孙女,爷爷奶奶岁数大了,我和妈妈就还是到爷爷奶奶家过年。爷爷已经快要八十四岁了,依然头脑清朗、耳聪目明。他看过的新闻都记在脑子里,不像女人们看电视,新闻联播全都盯着看了,关上电视也记不得里面说了些什么。

厨房里传出沙沙的炒菜声。妈妈在忙碌,抽油烟机嗡嗡旋转。爷爷这一天似乎很高兴,见到我有不少谈性。他并不是爱说话的人,很多时候我对爷爷的记忆,只是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望着天空,说不清他是在思考还是在回忆。

“对了,”爷爷又问我,“你学过课程,你说这新的城镇化,要怎么城镇化?”

“唔……”我有点拿不准爷爷的意思,“一般分两种吧,有的就是农民进城打工的,就在打工的地方拿户籍,还有的是在当地,把宅基地收了,政府统一分户口和楼房。”

“这能行得通?我们老家那儿,人们全都住山上呢,那山陡的,我们下山都得滑下来。人们全住得谁也不挨谁,一家家离老远的,有的住山上,有的住半山腰,有的住山脚下面。这怎么城镇化?”

我想象着少年爷爷背着柴火筐从山上土路滑下来的样子。“现在可能都强制让人从山上搬下来了吧。政府在山下盖楼,让人都住到山底下,然后山上的地也就都收回了。”

爷爷点点头:“别是强占就行。”

看了一会儿电视,讲到欧洲的经济情况,屏幕里出现欧盟峰会上,德法领导人的画面。爷爷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我:“前几年默克尔跟咱们国家关系不好,现在好了吗?”

我对国际形势一向不大在意,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爷爷说的大概是哪个时段。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个嘛……我也不懂。”我说,“不过国际关系这种事,也都是做做买卖,有利可图也就好了。”

爷爷说:“德国不可能跟中国决裂,要不然欧元区危机更不好过去。欧元区要是散了,他们谁都没好处。 ”

我想起爷爷十几年前给我讲台海局势的样子。也许爷爷平时跟谁都没有聊时事的机会,也颇有些寂寞吧。爷爷看新闻,什么都记得住,什么都在心里记着。我不知道他心里的新闻记到哪一年,八零年,六零年,还是四零年,又在心里编出一本怎么样的档案。我知道爷爷写过我们区的金融志,现在还在区档案馆保存。三十五年人民银行工作,八年工商银行工作。这样的经历让爷爷有资格写下整个区的金融志。我没看过那本书,爷爷也从来没拿出来过。他很少给我讲过去的事情,似乎那是一个只存在于他心里的世界。某一年在那个世界发生了某些事,世界建立,世界倾塌。只有在零星问答间触摸到时间的边角,又在海量新的信息中灰飞烟灭。

年夜饭吃得既热闹又冷清。热闹的是电视里的节目和窗外的鞭炮声,冷清的是餐桌终究缺少了一个人。爷爷的胃口坏了三十年,即便是年夜饭的桌上,也只能吃一些软烂的蔬菜和熬得黏稠的白粥。奶奶年纪大了消化不好,吃饭很少,即使在胃药的帮助下也才能勉强吃些东西,零星着每一样挑一些。妈妈胃口好,但是糖尿病的压力让她一直控制饮食,多糖多油都不敢多吃,主食也比以前减少了。而我心里琢磨事情,吃起来也没有多少动力。菜还是像以往一样做了一桌,以撑起除夕的红火场面,但是谁都吃得很少,吃了很久还有大半留下。妈妈一直在说哪个哪个菜软烂、好消化,想劝爷爷奶奶多吃一点。而奶奶一直尽力表扬哪个哪个菜味道好,不让妈妈觉得是她的厨艺问题。妈妈又一遍遍问爷爷奶奶近来身体怎样,还有没有犯胃病的时候,去没去医院,就像进门时没有问过似的。问完了,妈妈和奶奶又开始说多吃菜、菜好吃。人到了老年,要花那么多力气来维持吃与喝的体面。

新闻联播连滚带爬结束,给春晚让路。本来就没有什么期待的节目,偏要吊足了胃口,一次次预热探班,就好像有谁还对这感兴趣似的。每年的节目仍然还一样,和小学时候我们的全校联欢晚会差不多,故意营造的昂扬、装腔作势的欢欣。

收拾了桌子,妈妈端出已经和好的面和馅儿,开始准备包饺子。两盆馅儿,猪肉白菜和韭菜鸡蛋。我洗了手等在桌边,准备一起包。

这时候,奶奶从屋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仔细看过去,是几十年前用粗布手缝的钱包。奶奶在沙发上坐下来,叫我过去。爷爷站在卧室的门口看着。妈妈有点愣了,手里的擀面杖停了下来。我不明就里地挪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