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7页)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谢家这些年全靠谢叔叔一个人。谢老爷子到了最后,除了头脑还清晰,还在遥控公司运转,全身上下已经各处都是毛病了。谢叔叔一个人医院里医院外、公司里公司外撑场面,打理的都是他多少年没兴趣、却逃也逃不开的事。微月自从高中那次精神崩溃,谢叔叔就开始格外小心地照顾她,让她在家门口上大学,事无巨细关照打点,仿佛她又回到了幼儿园。微月的妈妈生她时落下毛病,在她出生后几个月就过去了,这许多年谢叔叔一个人带孩子,从幼儿园拉着微月的手,一直送到大学毕业。我还记得高三微月出事之后,在微月家,谢叔叔看着微月情绪失控,突然一下子自己也好像要失控了一样,浑身震颤像是承受不住,似乎微月的情绪传染到他的身上,又似乎他多年绷紧的弦在那一刻要被拉断了。那一刻,我也被吓住了。

最终一切都过去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发生过的事情总因为已经过去而变得微不足道。那些危急关头、那些摇摇欲坠、那些神秘不可解的瞬间和晦暗暧昧的时刻,最终都从现实中退隐了,只成为记忆中含混的零星画面。最终是痛苦,而不是欢乐,塑造了人。

走的时候,微月送我到门口,想了想,带着点忧心望着我说:“云云,有的时候,你跟你妈妈……别太较真了。她如果说话让你不高兴了,你就想,她可能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想告诉你,她在那儿。这是唯一重要的事。 ”

我点了点头。可能一个人的缺位才能显示出这个人的意味。微月也许每次望向她期望的妈妈的位置,都发现没有人在那儿。而当妈妈试图教育我的时候,她只是忧心忡忡看着蜷缩在封闭壳里的我,告诉我说她在那儿,她在那儿。这是唯一重要的事。

从微月家出来,我想着她的话。再加上我自己内心的改变,忽然对生活没那么恐惧了。我开始带着另外一种目光去观察妈妈的举动。我开始去看她的动作、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的生存状态。妈妈小心翼翼的样子和看着我时露出的犹豫与困惑打动了我,我并不知道她原来是如此试探着与我相处。这让我心里有一种忧伤的温存。妈妈对我的变化表示欣喜。但正如她不知道我为什么失控,她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好起来。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有更重要的东西抹平这些差别。

一个晚上,我们一边看新闻一边吃饭。吃完饭刷了碗,我第一次没有直接回到房间里,而是留下来,帮妈妈剥毛豆。她要把毛豆剥出来,第二天中午炒肉吃。我剥着,观察毛豆壳破开时,一排椭圆形鼓鼓的豆子被挤出来,有的豆子飞到天上,降落到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豆子从豆荚里挤出来的那一瞬间有一种特殊的乐趣,没有一次完全相同。我和妈妈有一阵子没有怎么说话。在安闲而失去时间感的氛围中,我们似乎都珍惜这种安宁。

新闻过后,电视里开始播一个人物评选节目,类似于“感动中国”,选出来的是孝子。每一个人身上有一个悲痛的故事,贫穷、疾病、失去工作;隐忍、承担、恭顺和忘我无私。那些故事也确实有很多闪光之处,只是看上去只像是画片上的摆设。硕大的舞台和亮闪闪的灯光、主持人的恭维和观众机械的掌声,总让人想起古代的《烈女传》、《孝子传》。

“我觉得应该多传播一些积极正面的故事。”妈妈眼角有点湿,感叹道,“你可能觉得我太老古董了吧?但我就是觉得,社会上也不都是阴暗面,网上说得太阴暗了,总宣传阴暗面,把人都教坏了。多宣传一些光明的有什么不好,宣传光明,才能促进积极的事。”

“妈,媒体不是宣传,是报道真实。”我说,“光明和阴暗,存在就是存在。”

“那也要主要讲光明才对嘛。”妈妈说,“总宣传阴暗的东西,社会越来越阴暗。”

我低下头继续剥豆子。妈妈是会赞同关闭掉 BBS或者禁止一些言论的。她是那么认真地希望社会充满光明,充满积极向上的向日葵力量,哪怕是纸面或屏幕上的。真实不如光明。可是这个时候我不想争论这些。这是争不出结果的,谁也不会更改自己的态度。这些争论是我们的差异,但它们不再是决定性因素。我转换了话题,跟妈妈谈起她的健康,她的血糖和腿脚水肿,谈起饮食和药。豆子越来越少,露出了金属盆光滑的底部。我有一点遗憾。如果豆子能一直重复着剥到无穷,我们就一直那样细碎说话,也许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细想妈妈这种态度。妈妈赞同“表现好”,表现出超于平常的好状态,或者在世界的明与暗中间,只展现那部分“光明”。这是她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如今虽松动,却不容易彻底改变。不只对新闻,她对自己的人生也有着相似的热望。她中间那些年过得那么难,但也一直撑着那口气,尽全力左支右绌,维持他人眼中的体面。这对妈妈来说是生活的动力,她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表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