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7页)

“谢叔叔也真是,”我说,“你快劝劝他好好歇歇吧。找个旅游胜地疗养一下。”

“我也劝我爸早点退休,去国外休养休养。可他心太重,总怕对不起我爷爷在天之灵。别人劝他应该为自己活着,但他做不到,他就是为别人活着的人。小时候我也不明白他,但是后来高三住院时发现……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当全世界都笑话你的时候,只有某一个人拼了命地维护你。没有别人,只有他一个人。这种时候过去了,我就也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愿意为别人活着。”微月的针尖轻触绒布,可是许久都没有扎下去。

那件事,很久都没有人提过了。我和微月都是对远方的爱好者和空想家。她倒在高二的暑假。谁也没想到微月会受恋爱打击。从小到大的班花,收情书收到手软。同学都议论什么样的男生才配得上微月,直到转学过来的高三男生的出现。起初只是等待,在教室门口、在舞蹈教室门口、在学校门口,我们一出门就能见到。他从不写情书,但是以一种疯狂的、比言辞起誓更坚决的方式表示态度。他向微月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自己——潇洒、不拘小节、会打篮球、成绩不错,去过很多地方,对喜欢的事情尽全力,可以为了一次兴之所至,飞过数百公里到海边划船。微月心动了,不只是为他,而且为那个在他身后漂浮、比他还重要的世界,那个叫远方的世界。微月开始软化,在他突然吻她之后,没有展示出她的理智所希望的那种气恼决绝,而是羞涩地转身回家了,心怦怦跳。

事情变坏发生在他高考前一个月。他开始一点小事就消失不见。那个时候她已经沉溺于他的陪伴,当他突然人影不见的时候,她开始慌张,不习惯,心神无措。他以考试为由回避她的追问。那一年考试,他考去北京,她的成绩一塌糊涂。暑假里,她在他的躲闪、敷衍中来来回回。那时她还不肯承认一切都完蛋了,直到有一天他的手机号停机,人彻底消失不见,她才知道自己不是他的港湾,只是他的驿站。

她开始崩溃,整个夏天都在和她的内心垂死挣扎。人一辈子总要遇到一两次劫难,才能独自立于这个世界。劫难并不来自于外界,而来自于内心画出的愿景。若这愿景足够强大,人就无法走回现实。她为远方赋予太多色彩,以至于想死死抓住每一丝去远方的毫毛。微月在无法控制的情绪中一天天抑郁下去,人越来越瘦,水米不进,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最后谢叔叔不得不送她去心理诊疗中心,接受了一连串强制治疗。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心里的难过。我们都太希望能有一个人能带我们离开困囿了十几年的街区,离开可预见的平凡。微月那时候还不知道,她将进入这个街区外最近的大学上学,在街口旁边新建的小区里结婚生子,从此看着自己的宝宝在小时候嬉戏的地方慢慢长大。

静了片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拉拉微月的手:“你真不容易。”

微月笑了一下:“怎么说起我了?那你呢?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其实是很小的事。”我说,“我只是最近一直在想自由的意义。我之前想了好久都想不明白,这两天突然发现一件事,觉得自己之前好笨。”

这是一个如此简单的事实,简单到我之前一直忽略它的重要性。说不清是什么让我突然想清楚,也许是梦里的某个画面,也许是回忆或是别的什么。我只是忽然之间像站得远了,一下子把全景看清楚了。

“我原先的想法有问题。”我接着说,“我总想到某个地方去找到自由,可是你当时问得对,去哪儿能找到自由呢?人要是自己不自由,去哪儿都没有自由。自由不在任何地方待着等着……倒不是说行动自由不重要,而是说,行动自由不能保证真的自由。自由归根结底是心里的事。”

我一直以为,做某些工作是自由,某些工作不是,可实际上对自由的衡量不在于身份,而是一种心理状态。当一个人的心思由他人决定,他就失去了自由。从这种意义上讲,自由的对立面不是约束,而是傀儡。囚犯固然悲惨,但狱卒可能比囚犯更不自由。

“我之前还犯了一个错误,”我说。我走到窗边,拿起微月放在窗台上的一只小鸭子。塑料的黄色鸭子,还是我们小时候的玩具。我看看窗外摇曳的柳枝,想起童年在柳枝下游戏。“我怕别人影响灌输,就总想逃,逃到没有人能影响我的地方。可是这种地方是不存在的,无论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不可能避开他人的影响。我前几天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错了。其实自由不是不接收任何影响,而是你自己决定要怎么对待它们。自由不需要逃,不用逃到任何地方。你只需要接收、并处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