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6/7页)

这么想着,我发觉,有一些事物,就那么倏然而逝了。曾经弥漫在每个人的生活里,是我们全部乐趣和希望所在,但没过几年却销声匿迹,就像从来不曾出现一样。或许没有任何一代人的童年像我们的童年消失得那样迅速。无限匮乏的状态中,一些事物的出现打破匮乏,让人意识到匮乏的存在。而它们终于消逝了,无影无踪,只有在某一天某一个怀旧的小店里才看到它们的身影,让人感叹一句:“啊,那个东西,小时候我也有。”在短短几年间,在曾经拥有过它们和不曾见过它们的人之间,有了无法沟通的鸿沟。而我们以他人无法理解的柔情,感谢它们给我们带来的、最早的对这个世界的认识。那是怎样的惊鸿一瞥啊,从此世界成为花园。

我开始用沉思中获得的新的眼光看生活,发现一切都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之前不堪重负,一多半是因为看得不够清楚。因为看不清楚,所以焦虑。一旦事情完全明朗,焦虑就消失了。我太过于恐惧他人给我输入的观念,以为它们都是过于强大的势力,而实际上,所有输入都是片段,我是它们的集合,比它们的集合还要庞大得多。应当由我肯定它们,而不是由它们肯定我。我可以进入一种无限广博的状态。自由就是扩大到无穷的自我。

生活开始在我眼前呈现出湖水的状态,静谧而波澜不惊的宁静湖水。我每天重复着规律的作息,早上吃了饭出去走走,在附近的小花园转一圈,然后回家看书。午饭后继续看书,傍晚前后,去远一点的地方,在操场上跑跑步,或者去书店转转,回来的时候去超市帮妈妈买一点晚上的菜。晚上继续看书。

我想事情变少了。有时候出去走走,只是为了看看夏日傍晚的天。天清澈,云有颜色,站在天桥上能望见遥远的河,就什么都不再想。对于这种缺少激烈思想而变得简单的生活,我不以为有太大不妥。最急躁的日子过去了,试图只用几个月时间在大脑里激烈碰撞、超越人类千百年智慧的野心过去了。只从被输入的碎片信息里洞悉世界是一种虚妄。我首先需要达到自我、发现自我的样子。

我开始小心翼翼观察自己的感觉,不仅是想法,而且包括所有感觉,风的感觉,食物的感觉,痛苦的感觉。我喜欢一个人散步,喜欢有风的傍晚,不喜欢柳树,喜欢走方格地面的时候每一步刚好踏在一个格子里,不喜欢指导人生的书,喜欢看两难而无解的故事,不喜欢看上去比谁都聪明的人,喜欢自嘲以娱乐大家的人,不喜欢羊肉,喜欢麻辣烫。喜欢孤独,不喜欢崇拜。我开始有意识地生活在每一秒。

我进入有意识的生活,对每一秒现实加以关注。这是一种相对澄明的状态,像在屏幕外看其他所有人。我渐渐地领悟了那种连续自我的感觉,当一个人进入了连续的超于日常生活片段的时间中的自我,获得了时间尺度上的旁观,那么日常生活的任何状态都失去了其表面的意义。金钱的、名声的、严肃的、宏大的、革命的、爱恋的时刻,都变成时间流中的一个切面和片段,都不再重要,或者说至少不再以通常理解的方式重要着。重要的只有连续的、云端的、看这一切的这个我。

冬季即将到来,河水开始结冰。我发现,我对所有事情的宽容和柔情都在增加。我看到天幕下辛苦而繁盛的人们,吐着寒气,护着手心上一小捧随时消融的梦。我自己为之拼命的所有事情,也终将消散在死亡之后的稀薄空气中。但我已不再恐惧这消逝。我在能意识到的此时此刻无限延展,此刻的我就是一切。

我在水边静坐,看冰溶于水,青草的细尖从泥土缝隙露出端倪。我要寻找的东西在我的静坐中达到最大,比我曾经想要达到的宏大还要宏大。一切历史,一切威仪,一切缤纷,都不再能够笼罩我。它们都在我的世界。一旦发现了这一点,我就自由了。我居住在群山之巅、沧海之下。我居住在我之中,自由就在那里。

我第一次有了真的平静。

我开始看见历史。历史是那道光锥,我在光锥的顶点接受它们所有,再将它们发射出去。我时常在街上闲走。以往我常把自己放置在巨大国度的巨大洪流中,感觉自己是微不足道的颗粒被时间碾成碎末。而此时将一切倒置,将所有历史和未来放在我自身的版图上,我开始看到这座城市。

春节那几日,街上弥漫喜乐气氛,大小店铺张灯结彩,挂出喜庆的条幅或是打折促销的大幅海报。大商场外墙的宣传画从楼顶垂到地面,上面是巨幅美女捧出冬日里暖心的礼包。我站在天桥上看着桥下的公车站和熙熙攘攘的人。有的女孩撒娇地让男朋友给买一个气球,有的中年女人跟小贩砍价不依不饶。步行街拥挤得难以挪动步子,似乎全城人都出来购物,并以购物的方式狂欢过节。每一个小摊前面都围着层层人,买炸鸡烤串、奶茶蛋挞,热烘烘香喷喷脏兮兮,每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