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5/7页)

我无数次想起小时候面临区里领导检查,学校里动用全部学生打扫得焕然一新的校园。这样的“表现好”是介于真和假之间的一种状态,是临时演出的真。当“表现好”严重了,有可能会成为对某些真实细节的习惯性抹杀。因为它们细微、个别、影响最终表现效果,就应当消失。那些细节终将在存留下来的话语中变成不义。就像中学会开除一些学习差的学生,以不影响全校的升学率。对谁表现好,怎样表现好,都乞怜于外界认可。

不过对于妈妈,表现好有另外的意义。妈妈求不得那种喜乐人生,便至少希望展示一种喜乐人生。就像穷困辛酸的人家,过年时也想有点喜庆来遮掩。有些东西,我们经历的起点不一样。我看到太多轨道上的人生,心存不满,而对妈妈来说,那却是她一辈子都不曾达到的美好的状态。她只是期望有个平安稳定的家。然而从六岁到六十岁,却从来没有获得过。妈妈的父亲成分高,反右的时候被打倒,文革一开始就伤重过世了。妈妈十四岁时跟着其他成分不好升不了学的学生一起去村里插队,十几年无法回城。然后是爸爸离开。然后独自苦干。然后下岗。她不断强调安稳喜乐的好处,不是因为性格使然,不是因为对我的控制,而只是因为她自己没有。

我有一点难过。妈妈的一生,就这么过来了。不管愿不愿意,也这么过来了。这种难过引发的同情让我非常想要做些什么。

“妈,”我站起来收拾毛豆皮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说,“你上礼拜要给我介绍那男生,要不然我就去见见吧。我周末去买件衣服。 ”

“嗯?”妈妈愣了愣,“哦。好啊,那我回头跟李阿姨商量一下。”

我将毛豆皮倒掉,用抹布细细擦拭桌子,每一个边角都擦了,像永远都擦不完似的。

回想起来,之前每次妈妈让我在家多住一阵子,我就带着焦躁和恐惧想办法推托。什么学习的事情太多,什么还要上课,什么还有家教要做。其实都是借口。我只是不想待在家里。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潜意识,只是任由情绪推动,对妈妈的建议鸡蛋里挑骨头。我的潜意识让我假想出困窘的局面,假想出很多尚不存在、而且可能永远不会存在的冲突。我试图暗示妈妈的人生哲学只是过时的人生哲学,遵循这种人生哲学,最终也只能是庸俗和碌碌无为。实际上回顾起来,我只是恐慌自己。我处于自我怀疑最严重的时期,想要做出些什么,却又缺少进境,因而极度担心如果回到常规的轨道和熟悉的环境,就什么都做不到了。这种怀疑转化为对周遭的愤怒,就对所有阻力格外敏感。对房租敏感,对压力敏感,对正常的程序敏感,对妈妈的话敏感。其实妈妈不是阻力,是我对一切都反应过度了。

我充满愤怒,只为了避免面对自己。一个真正确信自己所思所为的人不会这样。勇敢的人不会这样。他不会计较自己处于什么环境,也不会这样迁怒于自己所处的环境。

休养的日子里,我带着难得的温存去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走了走,从我出生的工厂大院到小学和中学,再到我们常常游戏玩耍的自由市场和街心花园。

我到小学门口逛了逛,以前觉得是一个很大的天地,从教学楼到楼后的厕所要跑很久,操场有漫无边际跑不到尽头的黄土,旗杆高昂巍然。然而这次看到,惊异整个园子竟这么小,三两步就穿过楼道,操场沿对角线也不过五十米。小时候觉得站在领操台上就是无上光荣,可现在一步踏上去,又三两步走下来。小学生看上去只有一点点大,也许只到我的腰附近。他们带着黄色的小鸭舌帽,手里举着冰棍,追跑打闹的时候校服裤子几乎要掉到屁股下面。原来人小的时候只有这么小。

我在校门口试图寻找从前每天都买小吃的三轮车。那个时候三轮车上有几桶勾兑出来的彩色甜水,有大梨糕和拔糖,还有小蛋卷。小时候放了学,我们每天都要拿一两毛钱在车边选来选去。如果有动画片贴纸,还会蜂拥而上。现在校门口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居民楼和土路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只是那一排乌七八糟而诱人的小摊子不见了。来来回回走了几遍,等到了中午,一切还是清静有序。我知道我的小时候真的过去了。

我坐在校门口的石墩子上,回忆自己小学时候是什么样子。我记得自己那时候胖胖的,塌鼻子,小眼睛,丑兮兮的,留一个锅盖头,笑起来憨憨傻傻。其他的我几乎想不起来了。我想起我们那时候在校门口玩跳房子、丢沙包、老鹰捉小鸡、鸭子过河没人逮、警察逮小偷、跳皮筋、捉迷藏、三二一木头人,还有什么什么。叽叽喳喳的尖叫声、大笑声和争吵的声音穿过时间的雾气和寂静的午后空气传到我耳朵里,我看到傻兮兮的、笨拙的自己,在小朋友的群体中笑着羞红了脸、惊叫着躲闪。我还看到男孩子们向游戏厅跑去,手里握着闪闪发亮的一块钱硬币,或是高举着新借来的红白机上的黄色卡带,大嚷大叫着,奔向某个神秘岛屿或魂斗罗发光的下水道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