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在哪里,我是谁。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我呼吸,听出气的声音,用意识寻找自己的身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说,存在在哪个世界里。

我的意识从体外滑向体内,又从头脑滑向身体,滑向四肢。我抬起手指,想确认自己的手指还能活动,还能遵从我的意志。我用左手触碰右手,又用右手触碰脸颊。触感是坚实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都真实地感觉到自己躯体的存在。这种存在感让我觉得安心。

我用了很长时间在回忆中游走。这种游走孤独无依。我终于成为彻底的孑然一身,再也没有谁在我无望的时候能陪伴在我身边。我只有在曾经见过的一切中找回自己。所有的痛苦与无能为力,都源于我过于关注我所期望的,忘记去想我已成为的。

比起别人看我,更重要的是我看过什么。我需要搜寻记忆,找到我是谁的证据。

小学的时候,我想成为一个科学家。科学家在书里总穿朴素的衬衫,戴一副黑框眼镜,一丝不苟坐在残破的桌边,为了宏大事业奉献一生。最后的画面,科学家将手捧一束鲜花,面容欣慰,在他身后则是象征科学的原子核模型挂在空中,还有卡通的飞船。

我容易被形象吸引,产生效仿热情。二三年级的时候每人发一本《全国十佳少先队员》的事迹,有的少年身残志坚,有的少年舍己为人。我也盼着有个机会能牺牲,能救人,能让自己觉得自己伟大,能让全国小学生都看我的事迹。我头脑中的画面是在全国表彰的舞台上,戴着红花,谦虚地说我还会继续努力。我被自我伟大感笼罩,没有时间去琢磨更多。

小学时的我远远算不上先进少先队员。我第三批加入少先队,已经是二年级第二学期。一年级在操场的入队大会上,班里最乖的六个学生排成整齐的一字走上台,六个高年级少先队员给他们戴上红领巾,他们扬着头敬队礼,由领头的女孩子背诵了感想。无上光荣。

操场上永远是仰起的脸。蓝色的校服海洋,白色的条纹。升旗仪式,开学典礼,广播员在讲台上朗诵欣欣向荣。队伍横平竖直,前后对正,向右看齐,如棋盘排开,如旗帜飘扬。敬礼!手举起来,角度一致。礼毕!手放下去。没有人出声。

老师总是在检查有谁出声音,他们有神奇的功能,透过校服的海洋从远处看到每个人,站在操场上隔着数百学生大喊:某某,不许说话了!

值日生在操场上奔跑,从前往后一个个清点,数出没有戴红领巾的学生。忘戴红领巾是大罪,忘穿校服更是大罪。值日生、班长、班主任,一重重过关。我穿校服很丑,松松垮垮的运动服,臃肿得像小球,有时候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想出门了,但最后还是会穿。

值日生是学校里的巡警。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们每个班轮流值日,在校门口维持秩序,检查红领巾,检查迟到,检查各班进校队形;在做操的时候到各班检查卫生;在走廊里检查纪律,看到有谁说脏话、乱丢东西、打架、不做操。一个星期结束,全校评分排名。这工作又累又繁琐,值日班级却乐此不疲。轮到值日班级的时候,只有平时表现出色且外表出色的学生才能站在校门口,面对各班队伍,一个一个数队伍里的红领巾。那是一种凌人的气势。“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抓住一个学生就板起面孔做刚正不阿的样子。也许是第一次作为权威代言人的快感。

若是赶上评比,区里领导来检查,那则更是早早开始准备,从每个人的外表,到学校的外表。从来没人打扫的角落全都打扫了,红字校训重新刷漆,厕所都比平时干净。区里领导要来听课,我们提前备课,老师早早就把问题布置,内容说好了,回答问题的人事先找好,安排好答案和举手的学生。最后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检查得到光荣,老师弹冠相庆。

最大的错误是给集体拉后腿。给集体增添光荣的事都会写在黑板报上,配一朵大红花。我负责过一年班里的黑板报。黑板报上总是需要充满光荣。区领导来检查了,学校获得荣誉,班上同学歌唱比赛获奖,作文比赛优胜。没有光荣,就写好人好事。黑板报上总会有扶盲人过马路,送老太太回家,某某同学肚子疼,某同学冒雨将他背回家。

那是需要创造现实的过程。那些困难的作文题目,“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助人为乐的一件事”、“一件难忘的事”,总是需要想象。偶尔遇到一次已不易,每次都遇到更不可能。全班十五个人扶盲人过马路,十个人把老奶奶送回家,大多数同学都有夜半发烧母亲背自己去医院,也有父亲舍不得吃穿供自己念书。作文课一直有着这种奇幻的意味。有些事情只在纸上真实。若从小开始学习编造,很容易就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