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7页)

“是个闺女!”大夫说。

“让我看看……”妈妈有气无力。

妈妈只见到我一眼,我就被人抱到恒温室去了。我的第一声啼哭给妈妈极大安慰,但我红通通的小样子让妈妈心生厌弃。简直像个小猴子!妈妈想,这丑陋的小东西,以后就要跟她朝夕相处了吗,长大了是不是也是个丑丫头,可怎么办。

但是她太累了,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迅速昏睡过去。

等推回到病房,爸爸还是没有到。护士在门口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就把妈妈和另一个病人安置在同一张病床上。医院病床紧张,床外完全满了,硕大的病房里病床一张挨一张,已经有好几张床上挤了两个人,都是头对着脚,脚对着头。护士漠然地推着小车,妈妈自己调动最后一分力气,从小车上爬到了床上,护士粗粗地掖了几下被子,就扭着屁股匆匆忙忙离开了。金属床架上只铺了一层薄垫子,胳膊肘磕在床边上生疼生疼。

妈妈一躺下,就被同床的脚的味道熏得向后躲去,可又躲不远,稍微一动就要掉下去。她翻了个身,勉强昏睡过去。一整个下午,妈妈都在疲惫不堪的睡眠、干渴难忍的清醒和臭气扑鼻的刺激之间辗转反侧,睡也睡不深,醒也醒不来。她饿了,可是睁开眼睛看过去,没一个认识的身影。饥饿和干渴像是爬在身体里的两只躁动的虫子,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它们的挠痒。病房里炎热不堪,唯一的小电扇在远边墙上吱吱嘎嘎。

下午五点半,妈妈的嗓子冒出烟来。她咳嗽也咳不出唾液,饿得身体发抖。临床看护的大娘看妈妈实在可怜得紧,就好心从自家的保温罐里盛出一小碗玉米粥,扶妈妈斜靠着床,喂她吃了。妈妈仿佛第一次吃到人间甘露。

“你家家属呢?”大娘问。

“不知道,”妈妈说,“央人去找了。”

“咋这么狠心呢?生娃都不来看。”

妈妈鼻子一酸,却还是说:“上午上厂里去了,兴许就是没找到人。”

“你生的是小子还是闺女?”

“闺女。”

“那会不会听说是闺女,就不想要了?”大娘小声问。

妈妈的心咕咕咚咚往下坠。“不能啊,不会吧。”她说得怯生生的。

“婆家人呢?”

“离得远,还没来得及通知。”

地狱般的下午,让妈妈积攒了许多委屈。六点半的时候,爸爸终于赶到了。他急急火火地冲进病房,跟在小护士身后,大步流星几次差点把小护士撞倒。爸爸跑到床前就想扶妈妈坐起来,看妈妈龇牙咧嘴地疼痛的表情,又失里慌张地把妈妈放下。妈妈碰到同床的脚踝,虽不重,但有点懵。妈妈本来就委屈,整整一天经受的痛苦都浮上心头,苦难的感觉攫住心,眼泪滴溜溜转,被爸爸这么一折腾,忍都忍不住了,哎哟一声,眼泪顺着声音就滑到鼻梁上,又顺着脸往枕头上流。妈妈最讨厌自己在别人面前哭,可是却总忍不住。越是忍不住,越是讨厌自己哭。别哭,可别哭,妈妈对自己说。这种思绪本身就加重了内心的委屈,仿佛越来越可怜了,眼泪便越发止不住了。爸爸站在床边,手足无措起来,他想给妈妈擦眼泪,没有手绢,就用粗糙没有洗过的手擦,抹得妈妈脸更刺痛了。最后妈妈呜呜地哭得止不住,爸爸蹲在旁边,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最后还是一旁的好心病友递过来一块手绢,妈妈呜咽着还说不要,但鼻涕已经流到嘴边上,只好接过来掩住了脸。爸爸一直拍妈妈的肩膀,但因为愧疚一直说不出话。

这窘迫的一幕妈妈一辈子都记得,很久很久以后,每每跟我回忆当初的时节,还会说,别人的家属都早早拎来鸡汤,你爸爸整整一下午都不管我。说着眼眶就又红了。

那个时候,妈妈的眼泪已不是撒娇,而是真的伤感了。

妈妈当天最大的打击来自晚上。爸爸是我家邻居大妈帮忙找到的,从六点半到九点,在爷爷奶奶到来之前,邻居大妈还帮忙给妈妈喂粥,打扫卫生。然后在爸爸下楼吃饭的空当,小心翼翼跟妈妈说体己话。

“小赵啊,”邻居说,“我有句话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您讲,”妈妈说。

“这话呢,憋在我心里好半天了,我说了可能不大好……”邻居大妈还是攥着双手忸怩道,“但要是不说,一直不让你知道,那可能更不好……我也在这儿琢磨来琢磨去,拿不定主意,但最后觉着还是应该说。”

“您就快说吧。”妈妈被大妈弄得哭笑不得。

“今儿下午啊,我们在厂里怎么找都找不着小沈,我让好几个师傅帮着找也找不到。后来五点多钟下班以后,办公室小王突然跑回来说,他看见小沈了,跟人在外汇局大院说话呢。我就说那你倒是快给他拉回来啊。小王说他想进大院,人家不让他进,他还说,看见小沈和一个年轻女的说话,凑得特近,那女的挺漂亮的。我这一听就火了,跟着他就往那儿骑车,到了一看,好家伙,还真是!他们就在那院里说话,一会儿进楼,一会儿又出来,小沈旁边有个女的,又年轻又漂亮。我不管那套,管他让不让进呢,我就在院门口大喊,小沈你给我出来,你媳妇生孩子你在这儿干吗呢!边儿上就有人拦我。但这么喊着,喊了几嗓子,小沈就听见了,赶紧跑过来问我怎么回事儿,我这才把他拉过来。小赵啊,这事儿我觉得我还是得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