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7页)

爸爸完全没想到,呆住了,也没了主意,连声问:“那这咋办?”

“我寻思着吧,”王老西也犹犹豫豫地说,“这事儿还得去找外汇局。海南那边的事儿咱现在也管不了,也催不了,但咱钱交了,欠条也有,最后不能欠着咱的,大不了退款。外汇这事有点麻烦,还是得找管事的人拿主意。”

“那你……跟他们说了吗?”爸爸问。

“当然没有了,”王老西说,“我这不刚下火车就来找你了吗,连家都没回。”

“那你快去外汇局啊。”

“这事儿吧,”王老西别别扭扭地说,“我去不大行。”

“啥意思?”爸爸有点懵了。

“我较着这事儿还得你去。”

“啥?我去?”爸爸惊道,“你快别逗了,我啥也不知道,我怎么能去呢?你最后留在海南呢,这什么调查不调查的,也就你知道。”

“那我跟你一块儿去还不成吗?”王老西拉着爸爸就要走。

“别别,”爸爸连忙挣脱,“我这走不开,上班还忙着呢。”

“哎哟,不差这半天儿哟。”

爸爸有点不高兴了,更不想去了。他觉得这是王老西搞坏的事,恨不得早点退步抽身。拉扯半天,推脱半天,把时间定在了第二天早上。王老西说他先去外汇局,让爸爸请个假,随后过来,中午该请谁吃饭就请谁吃饭,该赔礼就赔礼,最后得找人把这事给摆平了才行。爸爸说不过他,不情愿地答应了。

这是事情变糟的开端。

第二天一早,爸爸不想告诉妈妈,佯装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却在开工之后跟主任告假,说家里头那位肚子疼,要回家照顾。然后,在谁都没看见的情况下蹬上自行车,消失在厂子大院的铁门背后。

上午九点多钟,我突然在妈妈肚子里动起来,猛烈而突然,不容分说,妈妈在两阵不同寻常的剧烈绞痛之后,凭借着女人与生俱来的直觉判断,孩子要出生了。其实夜里就剧痛过两次,但一阵子就过去了,两次间隔又远。她站起身,腿有些发软,又坐下,想等中午爸爸回来。到了上午十点,她能感觉身下出了一股水,再也坐不住,央告邻居去厂里找找爸爸。邻居遍寻了一大圈,去车间说是已经请假回家了,在大院里没见着踪影,便自告奋勇扶妈妈去医院。妈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披上衣服,穿上鞋子,竟站得直直的,还冷静地拿上钱,一个人捧着硕大的肚子往外走。邻居上前帮忙,妈妈还怕给人家添麻烦,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到了公车站,妈妈仿佛没事一般,连说又不疼了,待公车来了便一个人上车,只是央邻居再去帮忙找爸爸。

妈妈捧着肚子坐在公车上,竟然出奇地镇定。她能感觉下身的羊水,但却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慌张。她尽量坐定了,双腿一动不动,不让情况进一步恶化,心里对自己说快到了,马上就到了。她有一种壮士出发征战的感觉,风萧萧兮,独自上路,前方未知兮,空旷了然。她冷静地计算各种糟糕的可能性,例如在汽车上突然要生了,例如到医院里却没能挂上号,例如难产的时候联系不到家属,筹划着若是这些情形发生,该如何跟周围人求助,说什么才比较合适,应该不应该将身上的钱交给帮忙的人。她被夏日的日头照得脸颊发烫,汗珠不断渗出来,顺着额头往下流,流到脖子边上迟迟不落,惹得人痒痒。她连擦汗都很少擦,仿佛一举手一投足都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让局面在到医院之前就不可控制。在车上的乘客看来,妈妈就像一尊菩萨一样安静祥和,富态的脸因汗而发出亮光,嘴紧紧地抿着,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如同打坐。妈妈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征程。公车像是观览一样,走走停停,速度只比得上一旁行走的路人,仿佛要将街角的每一个细节看清楚,再缓缓前行。既慢又颠簸,破烂柏油路上的每一处石坑都会弹跳一下,妈妈却奇迹般地凭着本能,坐得稳如泰山。妈妈这一生都有这样一种气质,她虽然不会站在极高处考虑大问题,但她对生活的具体小事有着无理由的安详信念。

妈妈没担心过自己,只是担心爸爸到了医院却找不到自己。

到医院没几分钟,妈妈就进了手术室。我如此好地控制了出生的时间,既没有提前出生在公车上,也没有让妈妈在人满为患的医院走廊里等待太久。妈妈刚站定,就觉得腹部一阵绞痛,刚刚在路上屏住的一口气正在失去控制,她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起初没人注意,后来一个路过的小护士看到,连忙进诊室叫了医生出来。拉进里屋匆匆查了,迅速推上待产床。过了三个小时,我迫不及待地向整个世界露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