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月底,爸爸在家里照顾妈妈,距离预产期已经不远了,爸爸分外小心。

从海南回来,爸爸没少哄妈妈。从六月到九月,妈妈的肚子变得最明显的三个月,爸爸完全不在家,里里外外的事都是妈妈一个人。别人家媳妇怀孕,丈夫把做饭洗衣扫地打水的事都包了,妈妈却委屈,不但什么都要自己干,有个头疼脑热的去医院还得自己挂号排队。爸爸回来的时候,妈妈的忍耐刚好快要到极限了。

“你还知道回来?”妈妈嗔怪着说。

“你看这是什么!”爸爸用他从深圳买的小玩意转移妈妈的注意。

妈妈不知道爸爸去干什么了。爸爸走以前她问过,但爸爸没说,回来之后再问,还是有一搭没一搭,语焉不详。妈妈只知道爸爸回来之后,带来几个外国人的电话,有英国人的,有法国人的,随后就听说王厂长表扬了爸爸。虽然还没有确定的消息,但生产线引进的事情总算有了点眉目。妈妈不了解事情的始末细节,但也觉得内心里有点骄傲。这种骄傲冲淡了她对爸爸离去的不满。

妈妈的感情始终存在着不稳定的感觉。爸爸的出现和消失一直带着某种随意性,她无法预料,只能不断去问,问不到就在心里猜。妈妈不清楚爸爸为什么不掏心掏肺地跟她讲,她也不清楚爸爸偶尔提到的不满意是指什么。在妈妈看来,现在的一切都很好,没什么可不满的,偶尔有个别不如意,但是已经好得超出妈妈年少时的期待。她那时候设想过自己在街上早点铺卖早点,设想过自己终老乡下无法回城,也设想过回城之后成待业青年,找不到工作。现在不仅稳定,而且快要分房子了,未来完全是充满光明的。妈妈觉得,整个大势都在变好,只要不掉队,只要能跟得上大伙,日子一天天变好是没的说的,睡觉时也不用担心有人上门抓去批斗了。这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七月里,爸爸不在家,妈妈没事做,一个人看奥运会。妈妈后来有时候会逗我说,当初是许海峰的一声枪响把我吓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踢了她。此后的几天,每当她看比赛时,我就会踢几下她的肚子。她很激动,自作主张地认为我有运动细胞。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承认这是一个误会。

七月底的那几天妈妈十分寂寞,除了奥运会就没有任何别的娱乐。这是第一次奥运会,一切都看上去新奇有趣。那年天气特别炎热,窗外除了偶尔自行车铃声,只有单调一声一声的嘶哑蝉鸣,蝉鸣不绝,更让炎热显得躁动逼人。妈妈只有看电视解闷。电视里的热度似乎转移并消解了现实的热度。妈妈看到紧张的地方,手心会出汗,但身体上的汗却似乎消失了。妈妈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体操和跳水,这一次看得十分着迷。当一个运动员轻盈地飞到天上,抱着膝盖转了三四个圈再落到地上,妈妈的心会悬起来,紧张得不敢眨眼睛,如果有人没有顺利完成动作,跌倒在地,妈妈总会发出一声惊呼,仿佛疼痛的是自己。妈妈极为容易激动,看着李宁站在领奖台上向观众挥手,或者镜头讲述他的训练过程多么艰辛,妈妈的眼睛里就涌出泪水。

最令她激动的是运动员落地的一瞬。当运动员身体在单杠上倒立,镜头从下至上照出亮闪闪的体育馆屋顶,让人的双腿显得像向上的两柄剑,然后突然,这种紧张的静止被打破了,运动员借助身体重力,向下的一瞬间加速环绕、环绕、环绕,然后像投石机抛出的石头一样迅捷地划破空气,静止,落地,站住,纹丝不动,仿佛一枚火箭弹在落地的一刹那突然变成一座石碑,然后是充满笑容地张开双手,向全场致意。妈妈总是在这一刻像运动员一样激动万分,感受到面对全场观众时的那种光辉灿烂。

电视里采访运动员家属,家属面对镜头的时候有的侃侃而谈,有的痛哭得不知如何是好。妈妈忍不住联想,如果自己作为家属被采访,应该说些什么。她对我的光荣过分期待,这种想象维持了几年,伴随着我童年的绝大部分时光。

所有这些过往,到零八年奥运会时妈妈才再度想起。那时她仍是孤身一人,织着毛衣,看着电视,起初笑着,后来突然掉了眼泪。

九月中,爸爸回家后,在家里老老实实干了两个星期活儿,妈妈的怨意渐渐消了,重新记起爸爸的各种好。妈妈的身子越来越重,越来越不方便。她告诉爸爸,她听人说,男孩会提前,女孩会推迟,所以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随时做好准备,若是男孩也许就快要分娩了。她觉得爸爸千走万走,这关键的几天总不会再走了吧。

爸爸自己也没想到,事情就是这样不巧。

国庆刚过去两天,王老西回来了。他一脸丢魂儿的丧气样,头顶冒汗,脚下打滑,焦急得直磕巴,好说歹说把爸爸拉到没人的巷子里,然后原原本本将事情说了出来,从他在海南提车的迟滞,到外汇来源被人调查,老老实实,讲得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