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月的一个上午,爸爸坐在两节火车车厢之间的空地上,从狭长的玻璃望向窗外原野。王老西坐在他对面,一直在嗑瓜子。火车发出咣咣的有规律的敲击声,标注着铁轨的长度,重复的声音低沉机械,在人声嘈杂的燥热车厢中,有一种催人昏昏欲睡的稳定力量。爸爸的眼皮有一点打架了,但是不想睡。他觉得难得坐一次这趟火车,如果睡过去就太浪费了。他盘腿坐着,背靠着身后厕所的背板,在颠簸中直勾勾盯着窗外。初夏的太阳照得人额头渗出汗珠。火车外是大片正在收割的麦田,青黄各一半,秸秆扫净的地方露出褐色土壤。远处是密集细瘦的新栽的白杨,挤着延伸着,像吃不饱饭却踮脚扬头的贫穷少年。如果只望着远方,几乎感觉不出火车在动。近处小村落零散着,一片破落的墙,污黑的玻璃,屋顶冒出炊烟。偶尔能看到老头骑着二八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在田埂上经过。

他们也想去外地吗,爸爸想,还是生在哪儿就在哪儿待一辈子呢?

这是爸爸第一次坐上去南方的火车。他从裤兜里把那张淡粉色的小卡片拿出来,在眼前端详着,剪了一个小口的票面上清楚地印着“北京经()至广州”的字样,“北京”字小,“广州”字大。这么小一张小卡片,还没有一根手指头长,皱巴巴的纸面被红色数字侵扰得模糊不清,却有如此大的魔力,能把一个人带到上千公里之外的最南方,爸爸觉得很神奇。大串联的时候,他坐免费的火车去过北京、济南、石家庄,却从来没有怀揣过这样一张粉色小卡片去过真的南方。

“哎,你再不吃,就都被我磕光啦,”王老西忽然顶了顶爸爸的胳膊说。他指着瓜子。

“嗯?哦,你吃吧,我不吃,”爸爸说,“吃这玩意儿太渴。”

“接水喝啊,”王老西往身后一指,“吃饭要钱,喝水可是免费的。”

“懒得动,”爸爸摇摇头,“而且上个厕所太麻烦了,能少喝就少喝了。”

“尿尿都怕麻烦,”王老西揶揄道,“那你跟这儿待着干啥啊,坐三天呢。”

“就待着呗。”爸爸又看外面。

走来走去的人不断从爸爸和王老西身边经过,身后的厕所门一次次被甩开,又一次次被碰上,每次开关就扇出一股骚臭味,起初爸爸不断皱眉,后来就如入鲍鱼之肆了。厕所门口永远淤积着一堆人,抵抗着门缝里透出的气味奋力向前拥着,面容焦躁而专注地盯着铁门。从热水间里打了热水的人端着饭盒,一边嚷嚷一边穿过焦急等待如厕的人。飘出的饭菜味和人体汗味、厕所味混在一起,在爸爸和王老西头顶缭绕。不知为什么,爸爸并未觉得心烦。他的感官跟着眼睛全部飘到了车厢以外,飘到了似乎熟悉又全然陌生的田地间。阳光带来了窗外的气息,爸爸像是随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进入了某种真空,身旁的人却仿佛远在数里之外似的。

王老西突然问爸爸:“待会儿到邯郸,估计有人下,咱俩要不上车厢里看看有没有地儿?”

“就在这儿待着吧,爸爸说。”

爸爸不想瞎折腾了,好不容易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不用和人挤,还能靠着窗户。即便是车厢之间的夹层,也好歹是自己的角落。在车厢里也未必舒服到哪儿去,每个座位上都挤着超过额定数量的人,座位间也有人站着坐着,馒头、面包、瓜子、酱豆腐、茶叶蛋和午餐肉摆得到处都是,也许有人吃饭时的汤汤水水洒出来,滴落在坐在周围地板的人身上。他不想去抢座凑热闹了,留在这里挺好。虽然他心里激动,却不想和人凑在一堆。

王老西是耐不住寂寞的,见爸爸不说话,就不断跟身边人搭讪。来往的人也有没座的,就坐下来跟王老西一起嗑瓜子。

有个面色黝黑的中年大爷坐下来聊了会儿,他是老兵,四月刚去老山打了仗,负了伤,退伍回来,去北京领奖,这会儿要回老家务农。他下巴处有一道伤疤,让他说起话来嘴歪向一边。“还不赖了,差点头就没了。”他笑着说。

一个十六岁的瘦弱男孩也坐了一阵子。他要去深圳做码头工人。他说他们村儿有穷的,家里人多地少,吃不上饭,跑去了深圳当搬运工,在码头一天能挣三十块钱。“三十块钱呐!”男孩说,“一天就三十!你不知道,那人过年回村儿,那叫一个有钱,家里原先养的两头肥猪养了两年了不舍得宰,他一回家就让他妈给宰了,做了好几大锅炖肉,还晒了好几条腊肉,请村里亲戚、关系好的、帮衬过的全都上家里吃饭去。好么,你们是没看见,那一桌肉,我这辈子就没吃那么饱过。第二天他就给他妈又买了三头小猪仔,说以后别卖了,想吃肉就吃肉。好家伙!我们村前些年跑出去的也有些,还没见过这样的!据说深圳的钱特好挣,到那儿就能挣。我念书也不行,我妈就让我也上深圳去,闯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