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7页)

晚上,车厢里熄了灯,走廊也安静了下来。爸爸神经有点亢奋,仍不想睡,就还是看着窗外。王老西半坐半躺地歪着,刚喝了一罐啤酒,打算眯起来睡,但半天了都还在折腾。

“哎,”爸爸招呼王老西,“睡着了?”

“嗯?没呢。”

“我问你啊,你有没有那种时候,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被别人骗了,也被自己骗了。”爸爸问道。

“什么意思?你被谁骗了?”

“我也不知道是被谁,也找不出来是被谁,”爸爸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可能就是被我自己,哎,反正我就是瞎想,只是一种感觉……觉着你周围人本来都要干一件什么事,全都往一边跑,你也看不清楚,就跟着大家跑,结果跑着跑着,发现大家全都往另一边跑了,或者是往四面八方跑。你最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往这边跑,后来就更不知道为什么变了,就看见所有人一开始都告诉你该往这边儿,后来都说要往那边儿。你也不知道是被他们骗了,还是被自己骗了,就好像他们全都知道什么秘密,就你自己不知道似的。”

王老西迷迷糊糊地,嗫嚅道:“你说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现在想想,我下乡时是七零年,”爸爸依然自说自话,“这一晃都十几年过去了,怎么过得这么快。”

“嗯。”王老西支吾道。

“你还记得那会儿的事儿吗?搞批斗那会儿。我都快忘了我当时都是怎么过的了,就记得很吓人。”

王老西忽然睁开了眼,坐起来一点儿:“记啥?我巴不得快忘了。”

“哎,说真的,”爸爸很认真地问,“你恨那会儿斗你爸的人吗?”

王老西的爸爸解放前家里条件稍微好一点儿,斗争中被划成富农,村里批斗的时候被人打了,一脚踹在心窝子上,伤了,但后来一直佝偻着咳嗽,没两年就死了。死的时候爸爸还没回城,亲眼见着王老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老爹在荒郊野外刨了个坑埋了。王老西没娘,没有别的亲戚,就他单蹦一个,立了块木头刻的小墓碑,磕了两个头。王老西那会儿还是个小毛头,做事特别狠,咬着牙,也不说话,一直用袖子擦鼻涕。风冷得很。

“那能不恨吗?”王老西说。

“那你想过报仇吗?”报复那些人?爸爸问。对报复的问题,他自己曾经琢磨过好久,但也没什么结论。

“上哪儿报复去?”王老西撇撇嘴,“先不说走了的,就算是还在村里的,我能怎么着呢?我能跑人家去,把门一踹,把人家揍一顿?不是那时候啦。我啊,现在想得特简单。我就想多挣钱,挣好些钱,好些好些钱。到时候上他们家洒去。就跟他们说:‘你们不是说我们家是富农吗?我们就是富农了怎么着吧?怎么着吧?老子就是比你富,世世代代比你富!不服气是吧?嫉妒是吧?穷命一万年都是穷命。’然后把钱拍他脸上,给他抹抹。然后再给我老爷子弄口好棺材,堂堂正正下个葬,最好弄个墓。我连地儿都看好了,就我们村后面山脚底下有片地儿,风水不错,现在也没人占,就等我这趟回去呢。”

爸爸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行,那咱这回去深圳,好好干一笔。”

“我现在真没别的念想了。”王老西说。

又翻腾了一会儿,王老西终于睡着了。他蜷着身子,头枕在一只手臂上,半歪着背靠着身后的铁板,脸朝上,张着嘴。爸爸见他睡得香,心里觉得佩服。他隐隐听到黑暗的走廊里有其他人说话的窸窸窣窣,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有。似乎有小孩子的哭声,没有持续多久又消逝了。他觉得自己是这沉睡的世界中唯一没有睡着的人。过了很久才有人过来上厕所,从厕所出来又对着另一侧窗户抽了根烟。那人的背影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偶尔动一下,爸爸以为他是要回过头来,但还是没有,那人又迅速回车厢了。就像路遇的所有人一样,每个人在爸爸的视线中出现一次,然后就永久地消失了。

爸爸回想着自己的全部感受。白天所见的、夜晚所谈的、记忆里不断出现的。他还不能清楚地总结出自己的思绪,所有的感觉都是模糊的、画面式的、冲动而没有条理的。他觉得有一些情绪呼之欲出,但又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他能想到的就是裹着砂石的风,一阵阵,吹到东又吹到西。砂石根本没有赞同和反对可言,它只是被吹走,甚至不知道风是哪来的。爸爸觉得这好像是推卸责任的想法,可是他真的有点回想不起来自己从前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心里有某种防御体系,将过去的事情主动屏蔽在意识之外,不让自己深究。可是又有一种难受的情绪不时泛起,提醒自己那些记忆的存在。于是他的感觉更加不好。心里的风吹过来,又吹过去,席卷着,大地一片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