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7页)

“你这小身板儿,”王老西两根手指捏捏他单薄的肩膀,“能搬得动码头的东西?”

“练练呗,”男孩说,我也不想光当搬运工,没准我还能进厂呢,他们说进香港人开的工厂挣钱才多。

“人不大,还挺有志气!”王老西半揶揄半赞叹道。

“我不小了!我周岁都十六了,虚岁十八了。”男孩说道。

火车上布满松动的热情,压抑不住,宛如积雪化冻后哔哔啵啵顶破土壤的萌芽。他们还跟一个大学生聊了一会儿。那已经是傍晚了,窗外经过一片湖,晦暗的夕阳照射湖水,四周的人影和水槽若隐若现。大学生从厕所出来,洗了手,却没回车厢,站在夹道王老西身旁,向外望着湖水,许久一动不动。

王老西观察他好一阵子,主动搭话道:“看什么呢?”

大学生低头看了看王老西,又看了看爸爸,笑着说:“没看什么,就看看那边的鸟。”

“你也是到广州?”

“嗯,先到广州看看。”

“出差还是探亲?”

“都不是,”大学生说着蹲了下来,王老西递给他瓜子他也没拒绝,一起嗑起来,“我啊,刚辞职了,惦着上广州深圳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听到“辞职”二字,爸爸的神经被勾了起来,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插嘴道:“从哪儿辞职的?”

“北京无线电厂,做收音机的。”大学生说。

“我操兄弟,有魄力,这可是好单位,一般人可进不去。”王老西叹道。

三人于是攀谈起来。爸爸和王老西慢慢才知道他是大学生,还是相当好的大学毕业的,毕业之后分到厂里,却做得极为不开心。厂里没什么需要他付出知识的,做的不过是设备的保养和维修,厂长说对大学生重视,底下的技工师傅却不怎么买账。平时就是走走流水线,聊聊闲天,扯扯关系,说说家里人,到点儿下班走人。相互倒挺亲密,但日子一天天废了。他好心提了一些技术的改进建议,却没有人理会。“在我们厂里,”大学生说,“谁都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结果谁都什么也不干,我是受不了了,不走也得走。”

他的话引起了爸爸一部分共鸣。爸爸没有大学生那样自视甚高,主要是因为不如大学生有文化,看周围人就没有那么居高临下。但那种闷得不行的感觉是相近的。爸爸很高兴,他终于看到有人跟他有相似的感受,这让他觉得他不是孤独的。

“那你打算到广东干什么呢?”爸爸问大学生。

“我想找人跟我一块儿成立公司。”

“成立公司?这么牛气?”在爸爸听来,成立公司就像建立王国一样神奇。

“这有什么,”大学生说,“我同学今年年初就在中关村干了,我已经晚了。”

“真行!”爸爸赞道,“不过也有风险吧?”

“那是,赔钱的也多的是。”

“那你不怕?”

大学生一脸严肃地说:“我喜欢看《牛虻》,里面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如果一个人必须承担一件事情,他就必须尽量承担,如果他被压垮了下去——哼,那他就活该。”

爸爸听得一振,这话说得既平静又任性,还有点破釜沉舟的气概,让他心里微微一动。还是文化人哪!爸爸赞叹大学生。

“不敢,不敢。”大学生也像一个旧时文人一样拱手作揖。

“回头有机会,应该让我一个朋友认识认识你,”爸爸说,“他也是文化人,最喜欢大学生,也特别爱看书,还写诗,喜欢普希金。”

“哟,”大学生说,“我可不写诗,不过我认识几个朋友写诗的,他们在北京刚组了个诗社,叫未来列车,他们爱写朦胧诗,我可不大看得懂,回头我给你留个地址,可以叫你朋友去找一个叫张大胡子的人,就能加入。”

他们又谈了好一阵子,大学生说了些他的计划,王老西也遮遮掩掩说了点他们的打算。外汇的事情不能说,就说准备倒货物来卖。他们各自交换了些关于广州和深圳的道听途说,谁都没去过,但都说得头头是道。爸爸知道王老西一向这样,他每次说得言之凿凿,以至于爸爸一直以为他去过深圳,谁知道出发前才发现他也没去过,连火车应该换几次都不知道。爸爸于是把王老西的话全部打了折扣。大学生却也和王老西一样的脾气,他一早说了没去过深圳,真聊起来却全是见闻,就连年初时小平同志南巡上了几层楼、说了几句话都清清楚楚,仿佛亲眼围观了似的。深圳就在两个人的唇齿间获得了闪闪发光的轮廓,那里机会遍地、高楼四起,满街都是各国商品,四处都是香港人和大鼻子白人,工厂一座接着一座,人群飞快奔走。时间、效率。时间、效率。金钱像水一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