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与诅咒(第2/4页)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我终于听到了有人在大声争吵,接着看到了他们——吕擎、阳子、拐子四哥,但他们很快又被几个人挡住。后来他们只被允许一个一个轮流着过来,在小窗口与我说话……仅仅是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却有一种长久分离的感觉。我让他们不要担心:且忍受和等待,因为这是一种预设的圈套,他们大概不会那么简单地收场;当然也很难得逞。在说这些的时候,武早的那句话又出现在心头:“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我只让他们早些赶回葡萄园,因为我更放心不下的还是那里,是武早——他们说他这会儿正躺在自己的屋里,眼前摆了一溜酒瓶,人出奇地安静。我松了一口气。

吕擎离开了。我发现愤怒竟使他浑身微颤,紫着脸一声不吭。这让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我在这儿常常想到的就是:我们面临的是这样的事实,即我们真的没有被饶恕过,从来没有;可是我们也不会饶恕另一些人,永远不会。我一次次想到了吕擎的四合院,想到了那个捆绑了他父亲的老槐树。我当然更多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父亲,想到他们的一生艰辛,他们最后的不幸和死亡……是的,我们不会饶恕,尽管我们许多时候无力惩罚。

接下去的两天里,我一直在翻看那本关于莱夷族的秘籍。没有人来管束我。这种单调而清寂的生活、这种将人引入深邃和冥思的时刻,倒是让人求之不得。第三天上,我的寂寞结束了,因为一大早我就听见一个人在外边走廊上吆吆喝喝——我一下就听出那是沙了嗓子的武早。他挣脱着什么,闯到了铁窗前大声吆喝。我一下跳起来,正看到他伸过铁棂的大手。他一声连一声地喊。我握住他的手,拍打他。我想使他安静下来,可就是不能。他跳着,后来不知从哪儿摸到了一块砖头,砰砰地砸起了铁门。看守过来奋力阻止,他就回身向那家伙砸过去……接下去发生了什么我无法看清,只听到有人发出了杀猪般的号叫,一些人跑过来,大约是一帮穿制服的人——高压电棒又一次伸出来,因为我听到了武早的一声尖叫,还有他跌倒的声音……

我不知自己喊了什么,双拳在铁棂上捶了一下,马上流出了血——那些丧尽天良的家伙压根儿不知道武早的病,那种高压电棒会让他死去的!我在喊,不知自己在喊些什么……没有声音,突然安静了。我想象中的武早已经昏厥,有人把他抬走了。

我坐在水泥地板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真希望有什么把这一切揉碎——只有神灵才有这个力量。我的好兄弟,我的头发卷曲、两眼冒火的好兄弟,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你难过,为你牵挂和绝望……

有人在外边狞笑,这些笑声倒让我渐渐安定下来。我在想怎样才能尽快出去,不然的话只会耽搁更重要的事情——只有这时候我才明白了以前那些身陷囹圄的人,为什么要绝食抗争——当他们手无寸铁时,不仅是极度的绝望和希望使他们选择了自戕的方式,更因为这成为惟一的武器。我还想到了枪不离手的拐子四哥……人在一种特定的境遇之下,并不寻求庸常的人生逻辑。此刻我需要把尖厉的呼号压在心底,警惕神经被愤怒和仇恨撕裂。是的,男人的鲜血在月圆之夜会加速旋动、冲撞,渴望喷射而出……许多时候他们只想倾其所有,把它直接地掷出去、夯出去,尽管它的打击之力是如此的微薄——而且是一次性的。

我理解,一个男人真的会渴望那样的一个机会,渴求那样的一个时刻。

上帝赐予了谁?又在何方、何时、何地?

如果真的存在那种神秘的机缘,就必定会有一次赐予,那将是一场无从言说的淋漓……我的忧郁的天真无邪的兄长,我真想让你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那样的一种颜色和一种心声。你用生命的酿造祛除了全部的怯懦和犹豫,却要以卵击石般地牺牲。现在你且安静下来,只需一口接一口地畅饮你的味美思,以“保护勇敢的精神”——你会在那个生死攸关的决定性的时刻,挥舞你的酒瓶帮我一把。

就这样,男人用青春,用生命搅起了一场风暴。很久很久之后,当儿子问起父亲哪儿去了,母亲没有悲泣,只告诉儿子:他杀了别人,别人又把他杀了。儿子如果是一个穷追不舍的人,就会继续问下去。那就复杂了。那将是一个漫长无际的故事,牵涉到无数的人和事,等于叙说一部百年史。女人面对全部的复杂,一时难以回答。为什么又为什么?一个人是怎样舍弃这一切的?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女人面对儿子的质询,会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