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 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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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吕擎和阳子与大胡子精来往密切。为了把一些数据搞得更扎实,吕擎不得不小心地核对,一一删虚就实。这个过程十分繁琐,多少像个老会计师干的活儿。大胡子精说自己的许多账就装在肚子里,灌足了酒以后就要一串串吐出来,他越来越有把握地叫着:“我想给闵小鬼套上一条绞命索!”话是这样讲,其实我们明白,一切都没有他说的那样简单。现在看来,落在纸上的这些文字的确坚实有力,任何一个有起码的责任心和道德感的人,都不可能在它面前无动于衷。当然我们没有必要在更高的目标上与大胡子精达成一致,甚至无法对他讲得稍稍透彻——在他面前我们只能比着劲儿说牢骚话,像他一样出一口恶气。

与此同时我们仍然想让城里朋友,甚至是牟澜和黄先生,还有那个出言狂妄的李大睿搭上一手。我们不能忘记的仍然是正义和自尊——我们究竟在什么时候丢失了自己的自尊?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许多时候要放低了声音,用说悄悄话般的声音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以免惊扰了四周——特别不要惊扰了自己的一颗心,它正在沉睡或者还没有完全醒来……在这样的日子里吕擎和阳子一再提到我的岳父,是的,这个面色冷峻、常常与我发生诸多冲突的老人,这一次也许真的要求助于他了。

不过我们丝毫没有把握获胜,事情必定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对方的优势是潜隐不查的,那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和传统凝固的一道屏障,它许多时候并不能被正义之剑戳穿,尽管这剑看上去已经磨得锋利无比。今天再也找不到削铁如泥的家什了,它已经遗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它让许多热血男儿不辞万难苦苦搜寻,最终还是两手空空。

阳子除了在园子里劳作,再就是不停地在纸上用力,近来甚至在那部久久没有完成的文字作品中构思杀人。我说人在铁窗下,在不可承受的污辱和绝望中,那时再虚构就容易多了——你过去以为只有那些极易冲动的,或心理上有某种缺陷的人才会动这个念头,现在才知道完全错了。你会接近于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常的人也可以那么干——人一旦被逼到了某种境地,就会相信这一切。那个幽灵般的声音会问:“你说不杀怎么办?”你的虚构不过是回答类似的问题……阳子点点头:“可是人一旦离开了那种境地,就能够忍受了。比如我们现在,只是天天干活、忙,谈论葡萄园和杂志,很少提到复仇之类的话——它到最后不过是个艺术话题……”

复仇是艺术话题吗?至少现在并不全是。阳子故意这样说,意在激励。我捏捏他正在变得粗壮的胳膊说:“当他们逼得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当他们碰到你最最心疼的东西时,你就没有办法了。你要被迫去拾起地上的那支矛,你只好这样了。”

阳子沉默着。他在想小涓吗?人这一生,也许爱的同时也就学会了仇视。可惜后来人又会把这个本事给忘掉,正像把爱的本事也忘掉一样;或者将二者死死地对立起来,以为它们是水火不容之物。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人明白它们不过是一回事,就像一片叶子的两面。

我不愿细细端量自己。那个清晰的映像让我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沮丧。我知道自己步入了没有任何奢望的时段——生命是一个个“段落”组成的,它甚至与年龄没有多大关系。看着自己过早苍老的面容、损伤了的牙齿,只好让压在心底的那个“未来”沉默。脸上除了皱纹之外,再就是新添的几道发青的疤痕,它们多少有些难看,就像拙劣的画家随便用油彩在脸上涂了几下似的。时光一闪而过,在葡萄园的草创阶段,我们历尽辛苦却干得有滋有味。那时的日子单纯多了,我们每一个人都目标清晰,信心十足。那些日子如在眼前。那时是欢快喧哗的,流光溢彩的,并没有包含过多的呻吟。是的,爱和恨,它真的是同一片叶子的两面:那时我、我们大家,都徘徊在叶子的另一面。

我常常在这深长的默想和回忆中,一步步走出葡萄园,一直往西,踏上了那条不知走了多少遍的窄窄的小路。这是一条通向园艺场的小路,有时循着它会听到琴声。天色又一次走进了黄昏。但愿我的这次突兀来访不要打扰了她。

轻轻叩门,啊,门开了。她微笑着。我和肖潇仿佛很久没有见面了……每一次见到她,和她在一起,都会有一种特异的、深深的安慰和愉悦。她可能并不知道葡萄园最近发生的事情,或者不了解这场危机的详细情形,因为她的神色一如往日,那么温煦安逸。在她的目光下,我的焦躁在消退,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天之前。我们都没有询问,没有倾听和相诉。哪怕只是默默地坐一会儿,在我来说已经是十分满足了。这种需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在记忆上或许有一道明确的界线?无法回答……一切都来自那颗坦然的心灵、那种默契和友谊——我欣悦于她的全部,渴望这双世界上最美的眸子,让这清澈的生命之光照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