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铁 窗

1

像一场风暴般转瞬即逝,留下了一地残枝败叶。四周死一样沉寂。几天来最可怜的是武早,他在屋里一会儿沉吟,一会儿喃喃自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砰砰砸门。我不忍心把他关在门外,一次次把门打开——如果是深夜,他手里会攥紧一瓶没有开启的好酒,闷闷地走进来,从那件满是油腻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两个酒杯。

夜饮曾经给我留下了多么美好的印象。可现在却令我有些害怕。他端杯的手哆嗦着,粗粗的手指好像有点变形,颜色发紫。我不能让他再喝下去,可内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督促我,让我一次又一次举起酒杯。他哗哗地把两个杯子斟满,而过去只是斟上半杯。这种习惯的改变不知意味着什么。我端起杯来,轻轻地呷一口……

他喝了两杯,开始了低低相诉:“我看见他们了……”

我想打断他的话,可是他喷吐火焰的双眼直盯着我的脸,呼吸急促,嘴角开始抽动。我只有听下去。

“还是没瞒过他们的眼。就在暗中,给盯紧了。我知道有这一天。酒得了破败病,那不过是个借口……没有办法,我的好兄弟,我今夜要告诉你的是,我们大概又要分手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拍打着安慰他:“无论什么时候,这个园子都是你的家,这里的人都是你最好的朋友!”

武早眼中的火焰熄灭了,他低下头咕哝:“可是,可是他们不会饶过我的,所有的酒都得了破败病,不能喝了……”

“那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啊。”

“不,我是酿酒师。”

武早的眼里慢慢渗出了泪水。他用力地按着拍着我的肩膀,把我都弄疼了。他的眼神有些迟疑,咕哝着:

“我知道那背后是怎么一回事,谁也不会饶恕我的……那一天我在园边林子里看见了他们。时候到了,又一轮审查开始了。谁也不会饶恕我的。我还得从头讲,从头再讲一遍——把那天晚上的一切、所有的经过都讲出来。是的,我在洛斯那儿吃了饭,然后不过是一般的闲谈。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敢发誓,我做的每一件事都经得起推敲和追查。我不是叛国者,也没有堕落……我没有去找她们,也没找任何人……我从红灯下面走过,窗帘后面有人影晃动。那些人趴在纱窗后面。想不到一个洛斯、一个红灯,让我没完没了地接受拷问,他们逼我——从哪里来、经过哪里、再到哪里去?我发誓说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因为我是一个男人,还有,我的忠诚……你再想想!他们吆喝。我再想想……我想起来了——那天拐过一个街角,在一个很大的木雕旁边,大约离它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理发馆……理发师是一个土耳其女人,穿着很短的裙子。她给我理发,两手在我头上活动着,一边说话。手指上是白白的泡沫。一朵白沫掉在我的衣领里,我叫了一声。她给我用一个东西吸走了……‘洛斯是个什么人?你知道他的底细吗?’他们越来越严厉。我说‘知道’,他们就拍桌子。那年春天洛斯像鬼一样缠住了我。洛斯有俄国人的血统,不过还是一个典型的西欧人,蓝色的眼睛,头发焦黄。他真的是一位老实本分的同行——不,我再也不这样说了——你们总该饶恕我了——你们能饶恕我吗?我等一句回答,我等着……可是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我字字清晰地告诉他:“你本来就没有任何罪过,你是一个好人,是整个葡萄酒城贡献最大的人……”我恨不得立刻驱除他心中的梦魇。

“……洛斯也这样讲。他说真该在那儿给我立一个雕像。是洛斯这样讲的,你看又是他……我日日夜夜想她,想我的象兰!我们一起这么多年。我们就像一个人,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那些阴险的家伙收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我眼看就被折磨死,因为他们嫉恨我,要毁掉我,夺走我心爱的东西,我的命根子。我为这个准备好了一切,等待决斗那一天……你到时候为我辩护吧。我心里积下的冤恨像海水那么多,它们如果酿造出来,就是世界上最苦的酒……我知道,谁也不会饶恕我。”

他把酒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把两只空杯一块儿收起,揣到了大衣口袋里。

2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他揣着酒杯,摆动着一根手指,晃晃荡荡地走出去。我知道不能忘却的噩梦还在缠着他……记得象兰说过,那还是她和他相识之前,他从欧洲回来不久就被关起来了。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武早就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受尽了折磨。他要写没完没了的供词。从小屋出来后,一米八五的大汉体重只剩下了一百一十多斤。也就在他出来半年左右,他在一片罂粟地里遇到了她。那一次象兰是为自己辩解,她说:“他到林泉精神病院可不是因为我,那是在小黑屋中落下的病根……”还说:“他的肋骨、后背那儿都有旧伤,问他怎么回事,他咬着牙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