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第4/5页)

流言怎么落到了焕兴头上呢?对我来说这一直是个悬案。

焕兴从容地告诉我,那些事情开始于八十年代最后一年的初夏。最初是三两个人到厂里找他,后来常约他到外面,谈话总是和颜悦色,问题也极其简单,有时候还请他下馆子,选的地方档次还都挺高。从三五天一次,到一两个月一次,一直持续到一九九二年。从那以后,厂里再也不让他管生产了。但又不能让他到车间当工人,因为没有人说他犯了什么错误,否则早就该把他扫地出门了;更没人说他犯了什么法,否则早就把他抓起来了。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伙人散伙都好几年了,连主编都出了国,剩下的喝酒的喝酒,挣钱的挣钱,只有他老老实实地在厂里搞生产,凭什么就找到了他的头上?依焕兴的修养,他是个兢兢业业的人;依他的经历和觉悟,也不会哭着喊着要做贡献。说实话,只要工资照发,待着就待着,不待白不待。但实际上这种状况最让人窝火,想申辩不知为什么而辩,想讲理不知该对谁去讲,没几个人能够长期忍受这种不明不白的搁置。他问总缠着他的人:沙威都饶过了冉阿让,你为什么就不能饶过我?估计那人根本没读过《悲惨世界》,不知道冉阿让是谁,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5

所谓“特殊身份”,是以出卖换取信任,甚至换取金钱的角色,往往在有前科的人中发展,把柄在握,先压垮了你,再利用你。说焕兴是有前科的人也不为过,但是这其中存在一个逻辑上的悖论。如果人人皆知他有特殊身份,就像是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已经失去了悬念,自然也就失去了功能。中国的老话说,真人不露相。

回想起来,我从来没有对这种传闻的真伪提出过疑问。就我所知,享受这种待遇的不是他一个人,有的比这还要邪乎。谁是真正的工作者,谁是被工作的对象?对于我辈来说,弄清原委是个困难的问题。

至今我仍然记得,曾经有一次聚会,几天后传来不好的消息。是谁将聚会的情况泄露了出去?那时我和周郿英还没有成为夫妻,当我把那天到场的人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一遍的时候,按照思维的惯性,似乎每个人都应该被怀疑,当然也包括他。其实,我私下里揣摩谁可能是那个不光彩的人时,或许我也正被别人这样揣摩着。不管是在场者的人品,还是我们之间相互了解的关系,对其中任何人的怀疑都是情感所不允许的。但是,在忠诚与背叛成为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随时都要面临考验的社会里,对其中任何人的不怀疑又是理性不允许的。我最终放弃了怀疑,却并不是因为把握住了信任,而是因为承受不了怀疑之重、怀疑之痛。那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既不能坚定地信任,也不能执著地怀疑;信任唯恐危及到理想;怀疑唯恐玷污了友谊。人与人,就这样在信任与怀疑之间游走,那看起来无比重要无比宝贵的东西,就这样无所依傍地被悬在了半空,成为可有可无似有似无的抽象。

但那时我并没意识到:放弃信任与放弃怀疑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那相当于放弃了信念。

在《幸存者的不幸》一文中,我写到了如何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坐牢,写到因为几个朋友受到牵连我所承受的内疚之痛。但是,我没有写到另外一些人和事。

被捕之前,我的男朋友曾经给过我提醒,他说有人在注意我们,在我的理解中,“我们”是指我和他和后来分别在北京、河北、浙江、山西被捕的朋友,我们是一伙的!他让我把信件销毁,但不许我把这消息透露给其他人,可我硬是没听他的嘱咐,用尽可能曲折的方式告诉了其他几个朋友。直到平反,清点退回的物品时,发现一份侦察时的“邮检”记录,上面清楚地注明了每一封信被截获检查的日期。我曾经想,或许正是这些连收信人都看不明白的暗语,加速了公安抓我们的行动,但这是后话。当我得知一圈人都身陷囹圄唯独他安然无恙时,我的想象变得无穷丰富。在我没感觉到事态已经相当严重时,他的提醒为什么如此暧昧?既然让我销毁信件,他是否早就知道了全部内幕?他认识我们中的所有人,甚至有的人首先是他的朋友,他靠什么澄清了自己?这一连串疑问对于一个初恋女孩儿的杀伤力是毁灭性的。

灾难并未到此为止。对别人的道德审判,加剧了对道德自律的不自信。在连续一个多月日夜不停的轮番审讯中,我不可能什么都不说,我知道他们抄了我的宿舍,还抄了我的家。我出狱后,母亲告诉我,他们抄得很细致,箱子、床板,连厕所的水箱和厨房的出烟孔都搜了,家里所有带字的纸片都被拿走了,所有文字都是我罪行的证据。但我也不可能“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怕有意无意间出卖了朋友。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在两次审讯的间隙我挖空了心思想的不是什么该说,而是什么不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