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第2/5页)

“文革”终于结束,灵灵一家也落实政策有了北京户口,这时大学开始招生,有海外关系的也开始蠢蠢欲动。就是在那一年,灵灵动了出国的念头。在一年后印刷第一期《今天》的那间农民房里,大家又谈起出国的话题,像是真的马上就要分手了,都有些伤感。北岛要了本和笔,即兴写下了《走吧—给焕兴》,然后他给大家朗诵:

走吧,

歌声和我们踏碎

这条冰雪的路。

走吧,

月光和我们升起

这条银色的路。

走吧,

眼睛望着同一片天空,

心敲击着暮色的鼓。

走吧,

我们没有失去记忆,

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

走吧,

路呵路,

飘满了红罂粟。

焕兴现在还保存着这个本子,没有一处涂改,落款的时间是一九七七年元月十八日,那天正是焕兴的生日。这首诗发表在《今天》第一期,副标题改为“给L”,诗的前两节几乎是重写的:

走吧,

落叶吹进深谷,

歌声却没有归宿。

走吧,

冰上的月光,

已从河面上溢出。

新近出版的《北岛诗歌集》中所有的诗都没注明写作年代,也略去了诸如“给焕兴”或者“给L”等内容,不知是作者的疏忽还是编者的失误,应该说这是一个遗憾。

这首诗被很多人认为是北岛早期最好的作品之一。北岛在不同的场合对自己早期的作品表示过不满。不断地自我否定,是成功者的前提,也是成功者的悖论。但我相信,即便他否定了自己早期的全部作品,也不会否定那作品中青春的激情和友谊的纯度,即便已经找不回全部,但是,毕竟—“我们没有失去记忆”。

有趣的是,北岛的诗是写给陆焕兴的,但陆焕兴没走,走的是灵灵。再后来北岛也走了,陆焕兴还是没有走,因为灵灵在走了三年之后与焕兴离婚了,他没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了。在“飘满了红罂粟”的路上,他们各自寻找着“生命的湖”。“走吧……走吧……”北岛一唱三叹,究竟为谁伤感?

3

我是从《今天》第二期加入进来的。一开始就听说陆焕兴这个人,知道他是最早的参与者之一,而且第一期杂志就诞生在他的家里。因为焕兴的家人不接受灵灵,他们在京城东北方向租了间房子。后来焕兴告诉我,他家的位置就在亮马河边,八十年代后期那里盖起了华都饭店,成为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段。因为是农民房,四周比较空旷,大家觉得那里安全,印刷地点就选在了他家,对此,陆焕兴一点儿也没觉得为难。

我问陆焕兴办杂志最初的费用是谁出的,心里还盘算着怎么也得三五百元吧。一九七八年一个工人的月工资不会超过四十元,这笔钱可也是一个天文数字。焕兴却说谁也没出钱,东西都是大家从各自的单位里“顺”出来的,有的和宣传科的人套上近乎拿些蜡纸,有的干脆把刻蜡版的钢板揣在棉大衣里一裹,最主要的工具印刷机是陈加明从他单位搞出来的。北岛这次回北京说,他发现来我家的路就是当年芒克骑板车从厂里偷纸的路。我认为这不可能,芒克当年工作的北京第六造纸厂在东直门外,在二环路的东北方向,我家在正北,而且远到出了五环。不知是北京变化太大还是振开记性太差,十多年没回北京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鄂复明说,北岛说的应该是到朱辛庄借手摇印刷机那次,朱辛庄在上地西边,骑着自行车去的确不是近路。

现在四十岁以下的人恐怕都没见过那种原始的印刷机,把蜡纸绷在一个沙篦子上,用橡胶辊子沾上油墨滚,“文革”中铺天盖地的传单都是这样一张一张滚出来的。这几位出身都不好,都没加入过造反派组织,好处是没因为写大字报小字报把笔头写臭,坏处是没有印传单的经验。有时油墨不匀,有时没印几张蜡纸就破了,还得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刻。金属的刻字笔在钢版上划动,发出丝丝啦啦的声音。他们五六个人躲在屋里日夜兼程地干,第一期杂志在一个农舍里出笼,哥儿几个都蓬头垢面脸发绿眼睛发红。

那天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正是我和陆焕兴第一次见面的时间。我可以肯定那是一个星期六,并不是我有倒背日历的本领,而是正如我在《无题往事》一文中所说,大学一年级时,到赵一凡家去像是我每个周末的家庭作业。那时候的中国像一口快烧开了的大锅,我们这些刚从“文革”的噩梦中醒过来的年轻人则像刚上屉的螃蟹,一个个张牙舞爪活蹦乱跳,捂都捂不住,一个星期足以有一肚子话憋着想对一凡诉说。在朝阳门大街下车,往旁边的胡同里一拐就到一凡家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的那个傍晚,冷得伸不出手,我看见几个高个子男人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墙上贴什么,走近前才看清,其中有一个居然是我认识的赵振开。他向我介绍了另外两个人,因为天已擦黑,还因为看他们拎着糨糊桶神秘而急匆匆的样子,当时就被一种神圣感给镇住了,根本顾不得看清楚他们的样貌。后来才知道其中一个是芒克,因为很快就熟了所以一直记得清楚。另一个人就是陆焕兴,难怪北岛说陆焕兴是《今天》早期的重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