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第5/5页)

有一个细节让我一直苦恼着。一凡让我给某人送东西,这个人不是一般人,东西也不是一般的东西,感觉和一凡的“罪行”有关,我觉得是重大得不能交代的。这个人是谁?肯定不是常来常往的熟人,否则怎么会想不起来了呢?于是从现实进入想象:我从家里出发,穿着蓝底白点的中式罩衫,戴着雪白的口罩(那时北京的冬天女孩子人人都戴口罩),骑着自行车一路向南再向西。但是记忆戛然而止,止于一条小径,周围的景色像是公园。我苦苦地搜寻,一次又一次试图通过场景的还原走出那条小径,走到一凡要我去过的地方,回想起那个人和我送达的东西。预审员每次说我还有没交代的问题时,都觉得是在说这件事,而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忘得干净彻底,想交代也交代不出来了。这时候,受到挑战的是我的记忆力,而不再是我的意志力。可那时我才十九岁,事情也不过发生在一两年内,记忆力何至于如此之差!以后很多年,像是得了强迫症,不管在哪儿,只要有一条小径,就觉得那是我曾经到过的地方,于是又开始冥思苦想,搜寻从想象进入现实的路径。

从监狱出来后,和一凡共同回忆那件被我忘记了事情,奇怪的是,一凡也记不起来曾经给过我一个特别的任务。但我不厌其烦,隔一段时间就又想起它来,于是从头开始,像猜谜一样猜着自己干过的事情。有一次,一凡托我到书法家邓散木家去送东西,开门的是他女儿邓国治,她说见过我,“不可能吧,我从没来过你们家。”我很有把握地说。“你肯定来过,是在你和一凡出事之前,送一本手抄本小说,是一凡翻拍的,扑克牌大小的一个纸盒子装着。”她说得有根有据。我的确见过那东西,手抄本小说的篇名是《芙蓉花盛开的时节》,至今还记得那故事的情节。邓国治家住在木樨地一个有许多楼房的大院子里,没有小径,也没有公园景色。我不能肯定,这就是被我遗忘的那件事;也不能肯定,如果当时我没有“故意”把它忘记,会不会就说出来;更不能肯定,如果说出来,邓国治是不是也会受到牵连,一凡是不是就罪加一等。

我们都曾怀疑与被怀疑,陆焕兴没有逃脱,我也没有逃脱。关于出卖与被出卖的流言,就这样毒化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让许多人的内心都得不到安宁。

和焕兴面对面坐着,喝着啤酒,坦然地聊着我们共同经历的人和事,我突然感到这一切是多么荒谬—我们为什么要经受忠诚的考验?谁有资格来考验我们的忠诚?让流言见鬼去吧!即使被出卖一百次,我也绝不再怀疑。更何况,有什么是值得出卖和被出卖的!

我问焕兴,“你受到了什么影响?”他说,本来是可以升任副厂长的,那以后当然是不可能了,一直到三年前退休。“后悔了吗?”我问。他说,没有,“比我倒霉的大有人在,我毕竟交下了振开这样值得交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