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呵路,飘满了红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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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出国十几年,回来后满世界打听老朋友的消息。第一次他只有一个月居留期,刚一回来就让我帮忙寻找严文井。他说,老人身体不好,看一次少一次,好不容易回一次国,不能留下终生遗憾。那天去严老家,他一路上像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当年与严老彻夜饮酒谈诗论道的情景。我不禁好奇地想,北岛这一代,与严文井,与蔡其矫,与谢冕,与邵燕祥,与冯亦代甚至与艾青等等,这些有过密切交往的老一代文学家,他们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他们在思想上、艺术上传承的是什么?反叛的又是什么呢?北岛之后的一代诗人们,又是在怎样的意义上承认或者否定了“北岛们”呢?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但还没容我提问,北岛又匆匆地走了。

转眼又是一个冬天,这一次他的居留期仍然只有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要看望十几年没见的亲戚朋友,北岛的日程满得可怜。辗转听说陶家铠身体不好,北岛张罗着和老鄂、李南一起到通县去看他。他病得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可嗜酒如命的老毛病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家阳台上堆放的几十箱二锅头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陆焕兴原本是老陶的同学,当年他们曾经在一起玩儿得火热,但现在同在北京却早已失去了联系。北岛不甘心,终于把他挖出来,于是我也有了机会走近焕兴。焕兴现在单身,住的是七十年代的房子,用的是八十年代的家具,虽然没有装修但是干净整齐。知道我要去,他事先煎好了带鱼洗好了油菜,十几分钟一餐家常饭就上了桌。比起下馆子,这待遇让我受宠若惊,也可以看出他日子过得很平实。

大家一直都以为焕兴没有子女,其实,他儿子应该已是三十多岁了。与第一任妻子离婚时孩子刚两岁,听说去了香港,又移民到了加拿大,他费尽周折始终没有找到。他离婚又与第二任妻子结婚的原因也与我想象的喜新厌旧不同。的确,灵灵挺漂亮,一九九五年见她时已经四十岁左右,但风韵仍然出众,倒退二十多年一定更是打眼。有一个插曲可以说明当年她的风采。曾经有一首歌曲在知青中传唱:“条条锁链锁住了我,锁不住我心中唱给你的歌,歌声有血又有泪,歌声随着车轮飞……”当年我在监狱时还有人唱过,但并不知道这是一首情歌,作者是山东省歌舞团的萧月甫(音)。焕兴说,灵灵到山东济南去看望姐姐时偶然与萧相识,作者为表达对灵灵的爱慕,创作了这首歌曲并题献给了她。

但是,灵灵的相貌以及她能歌善舞的活泼性格并不是陆焕兴离婚的理由,七十年代的中国还没有那么多男男女女的第三者。灵灵出身于一个右派家庭,“文革”刚一开始全家就被遣送回了原籍,从一九七一年起她开始进京上访,那时她不到二十岁,又没钱又没落脚之地,每天到各级衙门疲于奔命,受尽了委屈。焕兴出于对一个弱女子的同情留她住在家里,有时还接济她一点儿零用钱。妻子无法容忍,怀疑他们有非分之情,无论怎么解释都听不进去,直至家庭解体。

事隔三十多年,我问焕兴,你当时真的那么清白吗?他发誓说:“不只行为,连心里都是清白的。就是觉得她一个人在北京闯应该有人帮助。”其实,爱与不爱并没有明确的界线,但我宁愿相信焕兴的话。那是一个黑白分明的年代,落井下石与侠肝义胆并存,不管是出于爱意还是出于善意,能留她帮她都已经不易。再者,如今已经六十岁的焕兴没必要再掩饰,他的结发妻子连同儿子早已音信杳无,当年的灵姑娘后来的陆太太也已今非昔比。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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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文革”结束给灵灵家落实政策,她在城市里始终是个“黑人”。离婚后的焕兴顺理成章地成了灵灵名正言顺的保护人。为了躲避查户口,他们有时到北京火车站去过夜,有时为了安全,买两张第二天便宜的车票,两个人依偎着到天亮,再退掉车票,他到厂里上班,她接着去上访。陆焕兴的前妻是大学毕业生,陆焕兴作为技术员每月也有四十多元收入,离婚之前他的三口之家算是当时的小康家庭。和灵灵结婚后,灵灵全家人生活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焕兴一个人的肩上。“黑人”的最大麻烦是没有粮票,开始只是灵灵一张嘴还好说,后来她们全家回到北京都成了“黑人”,四五张嘴要吃饭,快把焕兴难死了。加明、北岛这些七十年代就与他交往的朋友,对于把粮票作为礼物送给焕兴都记忆深刻。

那时工厂规定,一个月请假不超过六天不扣工资,焕兴头脑灵活,钻了这个空子,他到别的厂的夜校兼职讲课,每节课可以收入一元左右课时费,每周去两次,每次四节课,即使扣工资也值。为了灵灵一家老小的生活,从一九七三年起,焕兴连续三年每年卖一次血。那时卖一次血才给二十元钱,可见他当时境况之窘迫。这种生活还逼出了焕兴的另一种才华,为了省钱,他不买月票画月票,把带底纹的月份小票画得特别逼真。每到月底月初他特别忙,朋友们都来找他画月票,一画画了十年从来没有穿帮过。因为净是些附庸风雅的朋友,没有钱还想欣赏艺术,于是从画月票发展到画戏票、电影票,只要谁有一张不管什么级别的内部电影票,再加上焕兴画票的手艺,想看电影如入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