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的不幸(第4/7页)

F的决定是高尚的吗?但是他毁了一个姑娘的初恋,而初恋将影响一个女人一生的感情幸福。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感情的幸福更加重要?我确切地知道,直到结婚,她还没有忘记初恋的爱人,还为没能献身于他而遗憾而惋惜而追悔莫及。F的决定是自私的吗?

可他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分明是为了别人的清白而割舍了自己最看重的爱情。F的做法是救了她还是毁了她?这是一个复杂而微妙的问题,任何逻辑和知识,在这样的问题面前,几乎都是无力和贫乏的。

我出狱后,和我分手的男友多年以后曾经问我:“你当时为什么那样坚决,一定要让我马上做出非此即彼的回答?”我告诉他:因为我了解你的矛盾,了解你承受的压力,也了解你承受压力的能力;同时,我的敏感,我的自尊,我的现实处境,使我失去了一个普通女孩儿面对爱情的正常反应,以致无法以平常心从容地看待本来既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的恋爱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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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我们无辜地受到侵害,其伤害之深重不只在于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存,更在于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思想、去感受、去爱或者去恨。这还不是罪孽的全部,全部的罪孽在于,你受到无辜的侵害,又无意识地侵害无辜的他人。

晓峰是军队干部子弟,是家中最受父亲宠爱的长子,在东海舰队也颇得领导的赏识。在我被捕前五天,他被送进了南京军区所属的军队监狱。可想而知,此事对于以戎马生涯为骄傲的父亲是致命的打击。正当严格的监规使狱中的儿子肌肉萎缩,几乎丧失了行走能力的同时,父亲在极度的精神压力下患了癌症。两年以后,晓峰以“开除党籍,保留军籍,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复员回到太原,见到了已经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父亲。感人泪下的是,看着曾经寄予厚望如今被摘掉了领章帽徽的爱子,老军人什么都没问。是不敢问,还是不忍问?也许他觉得根本不必问。儿子多少次想对父亲说:“爸爸,我不是一个坏孩子。”但看着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表白太缺乏说服力。一个月后,父亲与世长辞,他为自己终于没有对父亲说点儿什么而懊悔万分。

悲剧并未到此为止。在晓峰未出狱之前,为了安慰和照顾母亲和奶奶,晓峰的弟弟从部队复员回到太原,在拖拉机履带厂当检验工。一次试车,发动机器挂上空挡后,他钻到车下去检查,新来的工人出于好奇爬到车上一踩油门,拖拉机从晓峰弟弟的身上着实地碾过,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死于非命。我没见过晓峰的弟弟,据晓峰讲,弟弟是家里四个孩子中排行最小长得最漂亮身材最高大身体最健壮气质最帅的一个,他的身边总有姑娘追逐的身影,而他死后的遗容却惨不忍睹。被捕坐牢都没掉过一滴眼泪,从来不会哭的晓峰,甩开朋友的阻拦,扑在弟弟的尸体上痛哭失声。十几年过去了,弟弟那穿着将校靴、将校呢裤子的身影总是在他的眼前晃动。他的牢狱之灾殃及全家,母亲接连承受了长子坐牢、丈夫病故、幼子惨死的不幸,心力交瘁。毫无疑问,晓峰不是不孝之子,他没做错任何事情,与大多数年轻人相比,他更加爱读书、爱思考,有更多的理想主义和使命感,但是他不可能无视铁一般的事实:父亲和弟弟的死都与他有直接的关系。面对家庭的惨剧,他无法稀释对亲人浓浓的内疚,无法化解对自己深深的自责。

不是每一个犯下错误的人都会产生内疚和歉意;不是所有内疚和歉意都是由错误而产生。

前些日子,听当年主办《中学文革报》的牟志京讲述了遇罗克之死。他说:“遇罗克被判死刑后我哭了,我非常后悔,如果不办那张报纸,《出身论》的影响不会那样大,遇罗克也不会被杀死。”牟志京当然无法证实自己的逻辑而为自责找到确实的根据,谁也没有推翻牟志京的结论的根据。其实,谁都清楚,遇罗克之死不是某个人的责任,也不是那张报纸办与不办的问题。事实是,遇罗克在劫难逃,遇罗克必死无疑!这不是遇罗克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所有离经叛道者的命运,就如同林昭和张志新。况且,遇罗克正义的声音毕竟穿过黑暗,使我们蒙羞的历史有了一点儿炫耀的资本;遇罗克淋漓的鲜血已经使众多苟且者无地自容。但是,不管遇罗克多么英勇,不管时代怎样需要英雄,谁也不会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推向枪口。我想,除了冷酷的政客、投机分子、阴谋家,即使是战场上最理智的将军,目睹士兵们在他的号令下冲锋、死亡,也不会无动于衷。而牟志京当年不过是一个和遇罗克一样充满了幻想的热血青年。他绝对没有想到,当万人大会批判了“资反路线”,当周恩来对于他因反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被迫害表示同情之后,《中学文革报》却因为发表了《出身论》,而出人意料地被宣布为反动报纸,遇罗克首当其冲地被推上了断头台,牟志京怎么能够推翻他的逻辑而放过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