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的不幸(第5/7页)

读杨健的散文《怀念阿南》,曾使我潸然泪下。文章讲述了作者青年时代的挚友,“文革”时在军中因无法解脱精神的苦闷而自弃的思想历程。震动我的不只是阿南的死,还有作者无法弃绝的内疚之情。杨健的内疚正在于,阿南死后的结论中明白地写着:因受杨健成名成家思想的影响……

在这样的内疚和自责中,他们怎么能够保持内心的高傲和宁静?我怎样能够保持内心的高傲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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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因为在“文革”中当过政治犯的人很多,十几岁就坐牢的人不少,因此,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听说坐牢绝不会大惊小怪。倒是如今的年轻人,不管是出于对历史的关注还是好奇,常常对此表现出很大兴趣。当有的人让我讲述狱中生活时,我会告诉他们,监狱里的伙食比知青插队时的伙食好,早餐可以吃到很多家庭都买不起的北京辣菜、朝鲜辣菜和熬得稠糊糊的玉米面粥;我会告诉他们,犯人如何利用每个月发一次针的机会,巧妙地在磨薄了的竹片上捻出一个针眼,然后偷偷地在号里缝制棉裤棉背心;我还会告诉他们,同案犯能够在队长的眼皮底下利用“放茅”传递纸条“串供”。这些故事又新奇又好玩儿,使本来颇有同情心的听众的同情心着实地落了空。有时也会讲到我戴上手铐时的恐惧,讲到我在只能走五步的空间里散步时的孤独,讲到看着预审员听我讲外国小说时津津有味的样子时一个犯人的优越感,以至于讲到我决不承认自己是反革命时的所谓英勇。但是,我无法讲述我的负债和我的内疚。宽厚的人会为我解脱,他们原谅我,说那不是我的责任;洒脱的人会说我活得太累,有自虐倾向;说不定还会有刻薄的人觉得这是一种无病呻吟式的虚伪和做作。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情结。只有经历过这种内心折磨的人才知道,那就像是一种除不了根的慢性病,它不影响你吃,不影响你睡,也不影响你工作。你不会疼得呻吟,也不会弱得喘息,但是它存在着,若即若离地、时隐时现地存在着,让人不得安宁。

我的困惑在于:人,究竟能在怎样的意义和程度上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在这一事件中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即使想明白了,我又能做什么呢?事实上,谁也无力偿付别人付出的代价,无法分担别人所承受的不幸。我唯一能做的是:不放弃内疚和自责,像牟志京,像杨健。

对给自己造成的后果负责任是一回事,对给别人造成的后果负责任是另一回事;对与错的判断是一回事,好与坏的判断是另一回事;在社会政治的层面上对别人有所交代是一回事,在情感和心理上对自己有所交代是另一回事。那么,我们选择的依据应该是前者还是后者呢?常常是,既不能放弃前者,又无法回避后者,为此我们只能处于两难。既然这不是是非问题,不是道德问题,不是尊卑问题,甚至不是素质或水平问题,那么如果谁肯于背负、能够背负的话,一定不会是荣辱与得失,剩下的仅仅只是一份心愿而已。

二十年过了,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为我的困惑寻找到答案,我仍然只能说,有这份心愿比没有这份心愿好。对于你所为之内疚为之自责为之追悔的人们,一份心愿固然没有特别的意义,但是对于当事者来说,其意义就要重要许多。至少,它可以叫你记住:一个人,并不能因为承受了足够多的苦难,就可以无视、藐视别人的苦难;至少,它还可以让你记住:你没有资格把你的所谓苦难经历当成个人的人生资本,因为付代价的绝不只是你一个人,甚至不只是你的亲朋好友,还有许多完全与你无关的人。他们在这次劫难中受到的伤害有些被我了解,另一些可能我永远不会知道。但是,只要了解我们周围每一个人在其中受到的创伤,以及这创伤怎样使人在精神上一蹶不振,怎样使人在道德上自暴自弃就足够了。

我之所以坐牢,充其量只能说是受了正义的感召,因此我不可能事先想到后果。但是,我常常自问:如果再面临一次“文革”,我会不会有不同的表现?

遗憾或者幸运的是,历史不会一成不变地在同一个人身上重演。可以肯定地说,现在的我,不会再像二十年前的我那样单纯和幼稚,即使我仍没有学会圆通;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仍然会有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像我当年一样单纯和幼稚,即使他们也许到了我这个年龄时会变得比我世故。总之,只要世上还存在强权、暴力、邪恶和野蛮,总会有人出于正义出于尊严站出来反抗,反抗者必然会受到迫害。不仅如此,它的复杂性在于,如同“文革”一样,不可能简单地一方是迫害者,另一方是被迫害者。当年有几个人不曾参与那场反文明的浩劫,如今又有几个人可以说自己是清白之人坦然之人呢?不要说那些落井下石者、投机钻营者,即使是像我这样被捕坐牢的被迫害者,又有几个人没有付出过违心屈从的代价,没有付出过连累亲朋好友的代价呢?那么,只要他有一双能够凝视自己内心的眼睛,有一颗能够感受良知的心灵,他就不可能保持内心的高傲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