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的不幸(第2/7页)

从审讯中,知道除了北京的几个人,连同山西和东海舰队的朋友都被“一网打尽”了。但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就是这次见面,把北京的“第四国际反革命集团”和山西的“张(珉)赵(凤岐)反革命集团”连在了一起,我徒有虚名地被定为联络员,在狱中一关就是两年。

“四人帮”被打倒后不久,我和一凡等人很快被释放出狱,但是山西省却变本加厉地把“张赵反革命集团”的主犯判了“死缓”,恐怕这要算“四人帮”被打倒之后全国最大的冤案错案之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拖着脚镣在死刑犯的牢房里关了近一年的张珉、赵凤岐以及还没有被判刑的郭海、朱长生等人才被释放。据说他们出狱时,欢迎的场面非常隆重。那时我和北京的赵一凡等人已经得到了彻底平反,得知他们出狱当然感到欣慰。但是,悲剧的谜底没有揭开,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没有弄清,我和一凡都无法轻松和平静。

有这样一种说法:一凡的朋友Z和男朋友W,扬言要成立一个叫“第四国际”的组织,Z的好友某中学教师知道后,在单身宿舍无意中说给一个同事听,这位同事不知是由于阶级觉悟高还是由于天性单纯,汇报给了党组织,导致公安局立案侦查。一条线索从北京的Z到W到一凡到我;第二条线索从我到太原的郭海、朱长胜、赵普光,到东海舰队的安晓峰、杨建新、小顾;第三条线索从我到太原的赵凤岐到张珉到几百个我不认识的无辜者。当然我们最终无法证实这一说法的准确性。

长久以来,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我希望事实并非如此。同时我又希望这是一个接近真实的解释。三条线连成一个网,一网打尽的不只是网内的我们,更多的是太原市在清查时牵连到的几百个人,以及所有这些人的父母兄弟姐妹爱人恋人和朋友。尽管事情显得过于复杂,也总算有个说法。

2

被捕后,我曾不止一次做着一个相同的噩梦。梦中我被一只大黄狗追逐,我跑呀跑呀,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地上,黄狗扑将过来,张大嘴咬住我的手,咬得我鲜血淋漓。惊醒之后,定格在我脑子里的是狗的那双令人恐怖的眼睛。

我把这个梦讲给同号一个有点儿残疾的农村妇女听。此人貌似柔弱,性格却极为刚烈,因为不懂法律,杀死了想占有她的公公,又因为不懂科学,杀人的办法极笨,是被称为“手段极为恶劣”的那种。在“号”里她很少说话,永远把脸埋在黑发和黑色的囚服中,可我的梦使她颇为兴奋了一阵。最分明的忠告是,一定有一个属狗的男人把我出卖了。我分不清东西南北,更不会算子丑寅卯,把年龄一一报给她听。她耐心掐算,只有郭海一个人属狗。圆梦的结果是我再也不相信梦可以被圆被释被解,我不相信这其中有出卖,如果我怀疑朋友,就等于我自己同样应该被怀疑。

如同现在全民经商一样,“文革”中是全民从政。所不同的是,没有选择的余地。那是一个无论你怎样躲,政治都要找到你头上来,都会把你卷进去的时代。

我回家以后,母亲曾经召集全家给我做工作,劝说我以后不要再惹事,在应该打扮自己、应该谈恋爱的年龄被关在黑牢里,苦自己也害别人。忘不了当时在工厂当工人的哥哥在饭桌上说了这样一句话:不能因为她是我们的亲人,我们就有权限制她。正因为她是我们的亲人,我们才有义务承担她做的一切,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似乎从此才认识了从小和我用一根扁担抬水的哥哥,了解了从小没有我能说会道、没有我风头出得多的哥哥。当时正在外地上大学为我被抓急出一场大病险些被学校除名的二姐,怕我出狱后想不开,三天两头给我写信,每封信都抄好几条鲁迅语录,使我恍然明白了,被全家人视为“马大哈”的二姐,原本内秀而浪漫。我和郭海这不安分的小姨子、小叔子被捕之后,使大姐新婚不久的生活失去了安宁,本来姐夫正是事业的黄金季节,因为我们而入了另册,出国自然没有他的份儿,担惊受怕更是可想而知的。据说他们的家不止一次被秘密搜查,但他把这一肚子委屈都吞下去消化了。我从不认为他这样对待这件事仅仅因为他是我的姐夫,“文革”中亲人反目者不是大有人在嘛。所以,我更愿意把这看成是他为人的善良与宽厚。

亲属、朋友们对我同情还来不及,更不会追究我、责备我、怨恨我。和那些落井下石者相比,我完全可以心安理得。我也是受害者,而且以两年的铁窗生活为我的幼稚和轻率付出了代价。但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不管我是有意还是无意,不管这关涉的是正义还是非正义,山西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和亲属因我而遭遇了巨大的不幸。坐过牢的人政治上没有出路是不言而喻的,虽然这些具有反叛色彩的人并不把在体制内的地位看得有多重。最让我受不了的是,这段经历对于他们个人生活的影响,那不是平反可以改变的,也不是努力可以挽回的。